午后的阳光斜斜地透过病房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光斑。
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被阳光照得无所遁形，安静得能听见输液管里药液“嘀嗒、嘀嗒”滴落的细微声响，每一声都像是在为这难得的平静计时。
沈清玄睡着了。
或许是镇痛药剂还在发挥作用，或许是连日紧绷的神经终于在脱离危险后彻底断裂，积攒的疲惫汹涌而来，他睡得很沉。
眉心那道常年盘踞的、带着冷意的皱痕终于舒展开，长睫浓密纤长，垂落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投下一小片浅淡柔和的阴影。
褪去了所有的冰冷、防备和凌厉，他此刻的模样，竟显出一种近乎孩童般的脆弱与安静。
陆凛没睡。
他就坐在床边那张冰冷的金属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沈清玄的脸上，像是要把这张脸的每一寸轮廓都刻进骨子里。
他手里捏着一份下属刚送来的加密简报，米白色的纸张边缘被他无意识地反复揉搓，已经皱得不成样子，指腹甚至磨出了细微的薄茧。
简报上的字句冰冷而血腥，黑色的宋体字清晰地罗列着昨夜至今晨的“清理”结果——境外雇佣军的残余势力被连根拔起，藏在码头仓库的军火库被一把火烧成灰烬，几个与暗杀案相关的中间人名字被红笔永久划去，连带着他们背后牵扯出的、盘根错节的暗线，都在陆凛雷霆般的指令下被迅速焚毁。效率高得令人胆寒，也残酷得令人心悸。
每一个被划去的名字背后，都可能隐藏着前世那场爆炸的真相碎片。
换作从前，看到这样的结果，他只会觉得快意，觉得离复仇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可现在，那些血腥的处置不仅没带来丝毫愉悦，反而像一块浸了水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口，泛着一种黏腻的、挥之不去的钝痛。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又一次失去沈清玄了。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般疯狂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呼吸发紧。
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滑回床上的人——睡梦中，沈清玄似乎觉得姿势不舒服，无意识地动了一下肩膀，像是想翻身，却不小心牵动了背后还缠着厚厚纱布的伤口。
他极轻地抽了口气，眉头瞬间蹙起，嘴唇也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连呼吸都滞涩了一瞬。
陆凛几乎是立刻就扔开了手里的简报，纸张“哗啦”一声落在地上，他却顾不上捡。
他迅速俯身过去，手掌极轻地按在沈清玄未受伤的左肩侧，动作里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生怕稍一用力就碰疼对方。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这场易碎的梦境：“别乱动，伤口会裂。”
沈清玄在朦胧的睡梦中似乎真的听到了这道声音，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原本微僵的肩膀垮了垮。
他的头无意识地偏向陆凛手掌的方向，脸颊轻轻蹭了蹭他的指尖，像是在寻求一种安心的触碰，随后便又沉沉睡去，呼吸重新变得平稳悠长。
那一点无意识的依赖，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却又重重地搔刮在陆凛心上最柔软、最不敢触碰的地方。
一股陌生的、带着酸涩的暖意从心口蔓延开来，顺着血管流遍四肢百骸，连指尖都染上了一丝温度。
他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静静地看了沈清玄很久。
目光从他舒展的眉心，描摹到他挺直的鼻梁，最后落在他微微干燥的唇瓣上——那两片薄唇，昨夜还气若游丝地吐出“这次别走”，此刻安静地抿着，却依旧带着一种勾人的张力。
鬼使神差地，陆凛缓缓低下头。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目光紧紧锁着那片苍白的唇，鼻尖几乎要碰到对方的皮肤。
就在双唇即将碰触的瞬间，理智却猛地拉回了他——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呼吸交错。
他能清晰地闻到沈清玄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药膏的气息，还能闻到自己身上那股常年不散的冷檀香，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竟意外地和谐。
最终，那个汹涌的念头被他强行压下。他的吻极其克制地、轻轻落在了沈清玄额前的碎发上。
柔软的发丝蹭过唇瓣，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一触即分，像是偷来了什么不该属于自己的珍宝，既紧张又贪恋。
他直起身，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底翻涌着剧烈挣扎的暗潮——有渴望，有克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看不懂的慌乱。
他伸手替沈清玄掖好被角，指尖不小心碰到对方露在外面的手腕，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一颤。
随后，他转身走到窗边，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却没有点燃，只是烦躁地用手指反复碾着滤嘴，烟草的碎屑落在窗台上，与尘埃混在一起。
窗外楼下车水马龙，喇叭声、脚步声、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是鲜活的人间喧嚣。
可这一切都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像是另一个与他无关的世界。
他的世界，早已被压缩成病房里这一方小小的空间，只剩下身后病床上那道清浅、平稳的呼吸声。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
陆凛拿出来看了一眼，屏幕上跳动着心腹的名字，消息内容简洁明了：【凛哥，老宅那边的尾巴已经清理干净了，没留下任何痕迹。老爷子今早醒了，似乎受了些惊吓，让管家问您，什么时候能回去一趟。】
看到“老宅”两个字，陆凛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眼底的暖意被一层寒冰覆盖。
他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敲下一个字，语气里的冷硬透过屏幕都能清晰感受到：【等。】
收起手机，他回头又看了一眼床上的人。
沈清玄依旧睡得安稳，阳光移动了角度，将他半边脸颊照得近乎透明，能清晰地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脆弱得仿佛一戳就破。
一种强烈的不安毫无预兆地攫住了陆凛。
他几乎能清晰地想象到，如果沈清玄醒来，回忆起昨夜至今晨所有失控的亲近——他指尖的触碰、额前的轻吻、耳边的低语，还有那些越界的、带着占有欲的言行，那双刚刚因为脆弱而褪去冰冷的眼睛里，会重新筑起怎样一道更高、更厚的墙。
甚至可能……会像从前无数次那样，用最冷漠的语气，将他彻底推开，划清界限。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一股夹杂着暴戾的恐慌就瞬间冲上头顶，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不能接受，绝对不能接受。
他大步走回床边，居高临下地盯着沈清玄的睡颜，目光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不行。
绝不能再放走他。
这一次，就算是用绑的，用锁的，就算是把他困在身边，他也要把人牢牢留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那些前世未来得及说出口的疑问、被仇恨和误解掩埋的真相、还有此刻在心底疯狂滋生的、连他自己都不敢定义的情愫，他都要一一讨回来，一一弄清楚。
他的目光落在沈清玄搭在薄被外的手上。
那只手苍白修长，指节分明，曾经执掌着庞大的商业帝国，也握过冰冷的枪，执掌过人生死，此刻却无力地微微蜷着，像一只失去了所有防备的幼兽。
陆凛缓缓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力道，将自己的手指一点点挤进那微蜷的指缝里。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与沈清玄冰凉柔软的手指紧紧扣在一起，十指相扣，密不可分。
他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铂金戒指，再次硌住了彼此的皮肤，像是一道无声的烙印。
睡梦中的沈清玄似乎感应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强硬禁锢，不安地动了动手指，想要抽回手，指尖甚至微微用力，带着一丝抗拒。
陆凛握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俯身下来，凑近沈清玄的耳边，用一种低沉而危险的、近乎催眠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语气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的。”
“清玄，这一次，你跑不掉了。”
沈清玄在梦中蹙紧了眉头，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像是在与什么力量抗争。
但最终，他似乎被这声音里的某种偏执与决绝魇住，慢慢停止了挣扎，紧绷的手指甚至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回勾了一下，像是一种默认的妥协。
陆凛盯着两人紧紧交握的手，眼底翻涌的暗潮终于慢慢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深沉的、近乎疯狂的平静。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沈清玄之间，再也回不到从前那种针锋相对的对立状态了。
阳光继续缓慢移动，将两人交叠的手照得清晰无比，连指缝间的阴影都看得一清二楚。
一道无形的锁链，在阳光的见证下，无声落下，将两人牢牢捆绑在一起。
这一次，不死不休，也绝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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