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回:大圣忽悟真自在 不在佛位在心田
灵山之上,佛光万道,梵音缭绕。斗战胜佛的金身端坐于莲台之上,琉璃般的眼眸映着大雄宝殿里往来的罗汉、菩萨,却总觉那金光有些刺眼。自取经功成,他受封佛位已历千年,座前香火不断,三界众生皆称一声“大圣佛”,可他心里头那股子躁劲儿,反倒比当年压在五行山下时更甚。
这日午后,弥勒佛摇着蒲扇踱过来,见他金身虽在,元神却似飘在云端,忍不住笑道:“斗战胜佛,这莲台坐着不舒坦?怎的老蹙眉?”
孙悟空眼皮都没抬,金箍棒化作的佛尘在掌心转了个圈:“舒坦?舒坦个屁!”话一出口,才想起这是灵山圣地,忙改口,“咳咳,佛祖莫怪,只是这佛位坐久了,骨头缝里都发僵。”
弥勒佛哈哈一笑,蒲扇往他肩头一拍:“你这猴头,还是改不了这急性子。当年你闹天宫,求的是‘齐天大圣’的名头;后来护唐僧西行,求的是功成正果;如今佛位在身,又求什么?”
“求什么?”孙悟空猛地站起身,金身佛光晃得周围比丘尼一阵慌乱,“俺老孙也不知道!只觉得这佛位像个金笼子,看着光鲜,实则憋屈!当年俺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如今倒好,每日里听经、讲法、受香火,动一动都要念‘阿弥陀佛’,这叫什么自在?”
正说着,观音菩萨手持净瓶走过,柳枝轻拂间带起一阵甘露:“悟空,佛曰‘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你既受佛位,当知自在不在外境,而在本心。”
“本心?”孙悟空抓了抓毛茸茸的脑袋,“俺本心就是想打就打,想闹就闹,难道让俺对着妖精念‘善哉善哉’?”
观音菩萨微微一笑:“你当年护师西行,降妖伏魔,是为护众生;如今坐于佛位,讲经说法,亦是为护众生。形式不同,初心若一,何来不自在?”
孙悟空却梗着脖子:“不一样!当年俺一棒下去,妖魔鬼怪现原形;如今俺得念‘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那些恶鬼,放下屠刀就真成佛了?俺看是放长线钓大鱼!”
这话一出,殿内众佛皆露异色。燃灯古佛睁开昏花的老眼,缓缓道:“斗战胜佛,你可知‘悟’字何解?”
孙悟空一愣:“悟?不就是想明白吗?”
“非也。”燃灯古佛指尖泛起一点古铜色的光,“‘悟’者,吾心也。你当年在斜月三星洞,悟的是七十二变、筋斗云;在五行山下,悟的是因果循环;如今佛位在身,该悟的,是你自己的心究竟要什么。”
“俺的心要什么?”孙悟空喃喃自语,忽然腾身而起,金箍棒在手中一晃,化作金光冲出灵山,“俺去找找看!”
他一个筋斗翻到东胜神洲,花果山依旧是那片花果山,水帘洞前的猴子猴孙见他回来,纷纷欢呼雀跃。老猴王拄着拐杖上前,见他身披佛衣,忍不住道:“大王,您成了佛,怎的还回来?佛不是都在天上享福吗?”
孙悟空摘了个桃子,咬了一大口,汁水顺着下巴流:“享福?俺看是遭罪!老猴,你说,咱们在这山里,摘桃、戏水、打盹,算不算自在?”
老猴王笑道:“那还用说?这日子,神仙都不换!”
“可俺成了佛,就不能随便摘桃了,得念‘此桃乃天地精华,不可暴殄天物’;不能随便戏水了,得想‘水乃至柔,当怀慈悲’。”孙悟空把桃核一扔,“你说,这佛位是不是捆人的绳子?”
老猴王抓了抓耳背:“大王,俺们不懂什么佛理,只知道您当年带着俺们打退天兵,那时候您笑得最痛快;后来您跟着和尚去西天,回来时虽风光,眼里却没了那股野劲儿。”
孙悟空心里猛地一跳,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又一个筋斗翻到高老庄,猪八戒正搂着高翠兰在院子里晒谷子,见他来,忙咧开大嘴:“猴哥!你咋来了?是不是灵山待腻了?快进来,嫂子刚蒸了馒头!”
进了屋,猪八戒呼噜呼噜吃着馒头,含糊道:“猴哥,说实话,俺当年在天庭当元帅,后来错投猪胎,再跟着师父取经,如今成了净坛使者,俺觉得吧,在哪儿都一样,关键是自己舒坦。你看俺,每天有吃有喝,能跟翠兰说说话,就挺好。”
孙悟空盯着他:“你就不想再当回天蓬元帅?”
“想那干啥?”猪八戒把最后一块馒头塞进嘴里,“元帅府规矩多,哪有这儿自在?再说了,当个使者,能吃遍天下香火,多好!”
“可你不觉得屈才?”
“屈才?”猪八戒嘿嘿一笑,“俺老猪就这点出息,能吃饱穿暖,有人陪着,就不屈才。猴哥,你是不是觉得当了佛,反倒不如当年当美猴王自在?”
孙悟空没说话,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他又去了流沙河,沙和尚正在岸边打坐,见他来,合十行礼:“大师兄。”
“沙师弟,你在这儿悟什么?”
沙和尚道:“悟‘静’。当年在流沙河为妖,每日兴风作浪,心里却空落落的;如今守着这河,看潮起潮落,反倒踏实。”
“踏实?”孙悟空皱眉,“这河能困住你,你就不烦?”
“困住我的从不是河。”沙和尚睁眼,目光平静,“是心。心不静,在哪都像在漩涡里;心静了,哪怕在方寸之地,也是天地。”
孙悟空沉默了。他忽然想起唐僧,便一个筋斗翻到长安大慈恩寺。玄奘法师正在译经,见他来,放下笔笑道:“悟空,你来了。”
“师父,”孙悟空难得放低了声音,“您译经累吗?当年咱们西天取经,吃了那么多苦,如今您成了旃檀功德佛,每天对着这些经书,觉得值吗?”
玄奘法师指着窗外:“你看那棵菩提树,当年在菩提伽耶,佛陀在树下悟道;如今这棵树,虽非原株,却也能遮风挡雨。我译经,不为成佛,只为让更多人明白‘慈悲’二字。悟空,你当年护我西行,是慈悲;如今坐于佛位,亦是慈悲。形式不同,何来不自在?”
“可俺心里不舒坦!”孙悟空终于喊了出来,“俺想回花果山,想跟猴子们打滚,想一棒打死那些装模作样的妖精!可俺是佛,不能!”
玄奘法师叹了口气:“悟空,佛从不是枷锁。当年你戴上紧箍咒,是为约束你的嗔念;如今你成了佛,那紧箍咒早已不在,约束你的,是你自己的心魔。你总觉得佛位该是什么样子,却忘了,你本就是你,是那个敢闹天宫、敢闯地府的孙悟空。”
“俺是孙悟空……”他喃喃道,忽然间,金光一闪,身上的佛衣化作虎皮裙,金箍棒上的佛光敛去,露出熟悉的漆黑纹路。他抬头望向天空,灵山的方向依旧佛光普照,可他再看时,却不觉得刺眼了。
“师父,俺明白了!”孙悟空咧嘴一笑,露出尖牙,“自在不在佛位,不在花果山,不在打杀,而在心里头!俺想当斗战胜佛时,就去讲经说法;想当美猴王时,就回山摘桃;想打妖精了,只要它该打,俺就一棒下去!管它什么规矩,俺的心舒坦了,就是真自在!”
玄奘法师含笑点头:“善哉,悟空,你终于悟了。”
孙悟空对着师父一揖,转身一个筋斗翻向灵山。回到大雄宝殿,他依旧坐在莲台上,却不再是那副憋屈模样。弥勒佛凑过来:“猴头,想明白了?”
孙悟空抓了抓腮帮,嘿嘿一笑:“想明白了!佛位算个啥?俺老孙在这儿坐着,心里头是花果山的桃儿,那就是自在;心里头是金箍棒的风,那也是自在。反正啊,俺就是俺,不管是齐天大圣还是斗战胜佛,舒坦了就行!”
说罢,他从耳朵里掏出金箍棒,在指尖转了个圈,又随手扔回耳朵,拿起案上的一个苹果,大嚼起来,汁水溅了佛衣也不在意。殿内众佛见他这般,非但不怪,反倒露出了然的笑意——原来这斗战胜佛的真自在,从不在佛位高低,只在那一颗通透洒脱的心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