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们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比之前更加浓稠、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夜风穿过树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低泣，又像是这个凉薄的世界，在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猪八戒蜷缩在老槐树最黑暗的阴影里，像一头被猎人逼入绝境的受伤野兽。他将那颗硕大的头颅深深地埋在双膝之间，宽厚得能扛起一座小山的肩膀，此刻却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抽动着。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种压抑到极致的悲恸，仿佛形成了一个无形的漩，涡，将周围所有的光和希望，都吞噬得一干二净。
他被全世界抛弃了。
这个认知，像一柄由万年寒冰打造的利刃，刺穿了他的仙体，冻结了他的元神。天庭的威压，道派的毒计，佛门的冷漠，如今，再加上凡人的背叛……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他为之奋斗的一切，守护的一切，在现实面前，被撕扯得支离破碎，一文不值。
孙悟空站在不远处，那双能洞穿九幽、看透虚妄的火眼金睛，此刻却无法看透师弟心中那片深不见底的绝望。他能看到猪八戒周身的法力正在紊乱，佛光与妖气在互相冲撞、撕扯，这是道心崩溃、即将走火入魔的前兆。
一股无法遏制的、毁天灭地的怒火，从孙悟空的脚底板“噌”地一下，直冲天灵盖！
他心中的那根弦，彻底绷断了。
去他娘的佛道之争！
去他娘的三界稳定！
去他娘的人心险恶！
五百年前，他大闹天宫，是为了争一个虚无缥缈的“齐天”名号，是为了反抗那高高在上的秩序。那时的愤怒，是少年意气，是桀骜不驯。
而今天，他心中的愤怒，却比那时纯粹一万倍，也沉重一万倍。
不为名，不为利，不为任何宏大的道理。
只为一个“义”字，只为一个“情”字！
只为他那个正在被全世界凌辱、被逼到绝路的师弟，讨一个公道！
他受够了这种憋屈，受够了这种处处受制、讲不清道理的无力感。他忽然无比怀念那个快意恩仇、只信奉手中铁棒的自己。什么斗战胜佛？这名号，此刻听来，是何等的讽刺！战胜了九九八十一难的妖魔，却战不胜这世间最简单、也最复杂的恶意。
“师父，老沙，烈儿。”
孙悟空的声音突然响起，那声音平静得可怕，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大海那死一般的沉寂。
“你们在这里，看好八戒。”
“俺老孙……去去就回。”
唐僧心中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睁开眼，急声问道：“悟空，夜深露重，你要去往何处？”
“去一个……能让那些杂碎听得懂道理的地方！”
话音未落，一股被佛法和心性压制了整整五百年的、属于“齐天大圣美猴王”的狂暴妖气，在这一刻，如沉睡了亿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轰——！！！！！”
风云倒卷，雷鸣电闪！整个高老庄的上空，乌云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搅动的墨池，疯狂旋转，形成一个巨大无比的漩涡。天地间的灵气被这股恐怖的气息引动，发出尖锐的呼啸。那些在营寨中昏昏欲睡的天兵，瞬间被惊醒，他们骇然地望着天空，只觉得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扼住了他们的咽喉，仿佛末日降临！
孙悟空的身影缓缓升空，他身上的锦斓袈裟在狂暴的气流中猎猎作响，却压不住那冲天而起的桀骜与霸道。他手中的金箍棒，迎风而长，长，长！转眼间，已化作一根上抵苍穹、下探九幽的擎天巨柱！棒身上那“如意金箍棒”五个大字，闪烁着嗜血的红光！
他那双金色的眸子，此刻已化作两轮燃烧的太阳，穿透了无尽的夜空，穿透了三十三层天的界限，死死地锁定了那云雾缭绕、仙气氤氲的最高处——兜率宫！
他已经不想再跟玄真子这种跳梁小丑浪费时间了。他要找的，是这一切背后真正的操盘手！
“太——上——老——君——！”
孙悟空一声怒吼，那声音，不再是佛门的狮子吼，而是妖王撼天动地的咆哮！声浪滚滚，传遍四海八荒，震得南天门都在嗡嗡作响！
“你这专会炼丹弄鬼的牛鼻子老倌！”
“给——俺——老——孙——滚——出——来——！”
他高高地、用尽全身力气地，举起了那根仿佛能撑开天地的巨大铁棒，肌肉虬结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对准了天庭的方向，便要以开天辟地之势，狠狠地砸下去！
他要用这一棒，砸碎这虚伪的天规！
他要用这一棒，砸醒这冷漠的神佛！
他要用这一-棒，告诉三界，他孙悟空的兄弟，谁也不能欺负！
这一棒若是落下，便再无转圜的余地。这是公然的宣战，是对整个道派、整个天庭体系最直接、最暴力的挑衅！
“悟空！不可！！”唐僧在下方看得肝胆俱裂，声音都变了调。
“大师兄！三思啊！”沙悟净和白龙马更是骇得魂飞魄散。
然而，此刻的孙悟空，已被无边的怒火彻底吞噬。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打！打他个天翻地覆！打他个朗朗乾坤！
就在他手臂上的力量积蓄到顶点，即将挥下这毁天灭地的一棒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凭空出现。
它不是通过耳朵传入，也不是法力传音。它就像是一缕清风，一滴甘露，直接渗透进了孙悟空那片狂暴燃烧的元神海洋之中，宏大，平静，不带一丝一毫的人间情感，却蕴含着洞悉一切的智慧。
“悟空。”
仅仅两个字，却仿佛蕴含着言出法随的无上伟力。孙悟空那即将挥下的手臂，竟猛地一僵，停在了半空中。
是如来佛祖！
“你的棒，能打碎南天门，能打碎凌霄殿，能打碎太上老君那座炼了无数仙丹的丹炉……”
如来的声音，不疾不徐，仿佛一位老师在教诲一个顽劣的学生，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无形的法锤，精准地敲打在他狂躁的道心之上，驱散着他的怒火。
“……但是，悟空，你的棒，打不碎人心中的偏见。”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孙悟空脑中的混沌。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了下方那些因为天威而瑟瑟发抖的村民。是啊，就算自己把天庭砸烂，他们就会相信翠兰是无辜的吗？不，他们只会更加恐惧，更加认为这一切都是高老庄招来的灾祸。
“你的棒，打不醒那些村民的愚昧和自私。他们跪求的，不是公道，只是自身的安危。你今日为他们平了此事，明日若再有危难，他们依然会毫不犹豫地推出另一个‘高翠兰’。”
“你的棒，更打不掉你师弟心中，那份斩不断、理还乱的凡尘牵挂。那是他之为他的根，是他历劫的源头，也是他证道的契机。”
如来的声音，如同暮鼓晨钟，振聋发聩。
“他的劫，名为‘凡心劫’。劫由心生，亦须由心而渡。外力强行干预，只会让这劫数越缠越深，甚至，让他彻底失去渡劫的可能。”
“你的棒，能毁掉一切有形之物，却打不碎他心中那座名为‘抉择’的魔障。”
“回去吧，悟空。”
“你的守护，不在于替他挥出愤怒的铁棒，而在于……当他最终做出自己的选择之后，坚定地站在他的身边，替他挡住所有挥向他的刀枪剑戟。”
“……”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又如当头棒喝。
孙悟空高举着那根依旧闪烁着凶光的金箍棒，愣在了九天之上。
他心中的怒火，如同被一场智慧的法雨浇灌，渐渐地、渐渐地熄灭了。
是啊……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打上天庭，把太上老君揪出来打个半死，又能改变什么？
能让八戒不痛苦吗？不能。
能替八戒做出那个两难的选择吗？不能。
能让翠兰立刻脱离险境吗？也不能。那样只会激化矛盾，让天庭和道派恼羞成怒，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翠兰斩杀，以维护他们的威严。
自己的愤怒，自己的战斗，到头来，除了让事情变得更糟，除了满足自己一时“快意恩仇”的冲动，对于解决问题的核心，毫无用处。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如此深刻地感觉到，那根无所不能的金箍棒，是有限的。
有些战斗，是心灵的战斗，是选择的战斗。在这样的战场上，再强大的力量，也显得苍白无力。
半晌，孙悟空缓缓地、缓缓地，放下了那高举的手臂。
随着他的动作，那搅动九霄的风云，渐渐平息。那股足以让三界神佛为之侧目的妖王气息，也如潮水般退去，重新收敛回了他那看似瘦弱的身躯之中。
他从空中落下，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小树林里，将那根恢复了大小的金箍棒，重重地往地上一插。
然后，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手抱着头，将脸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一言不发。
那个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齐天大圣，那个被誉为佛门第一战神的斗战胜佛，此刻，他的背影，却充满了深深的、名为“无力”的挫败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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