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走到了尽头。黎明前的那一抹黑暗，最为深沉，也最为寒冷。它像是要把世间所有的光都吞噬掉，只留下无边的绝望。
小树林里，死寂依旧。孙悟空的无力，唐僧的悲悯，沙僧和白龙马的忧虑，共同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这片小小的空间笼罩。而这张网的中心，是那个蜷缩在老槐树下，仿佛已经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猪八戒。
他像一尊被风化了千年的石像，整整一夜，不曾动弹分毫，不曾发出一丝声响。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玄真子那个恶毒的选择题，和村民们那些冰冷的言语，像两座巨大的石磨，反复碾压着他那颗早已支离破碎的心。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东方的天际，已经隐隐泛起了一丝鱼肚白。玄真子给出的最后期限，如同一柄悬在头顶的铡刀，即将落下。
就在这所有人都认为再无转圜，只能等待一场惨烈爆发的时刻——
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响动，从高家老宅的方向，悄然传来。
“谁！”
孙悟空猛地抬起头，那双在黑暗中燃烧了一夜的火眼金睛，瞬间迸射出两道骇人的金光，如利剑般刺破夜幕，精准地锁定在了声音的源头。
只见一个瘦弱而蹒跚的身影，正从高家老宅那面早已破败的后墙上，艰难地翻越出来。她身上披着一件宽大而不合身的灰色粗布衣，头上用一块脏兮兮的头巾紧紧包裹，将大半个脸都遮了起来，看样子，像是从哪个杂役身上扒下来的。她的动作笨拙而慌张，落地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但她的怀里，却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护着一个用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瓦罐，仿佛那里装着的是比她性命还要珍贵的东西。
她稳住身形后，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那些巡逻的天兵没有注意到这边，才佝偻着身子，贴着墙根的阴影，一瘸一拐地，朝着小树林的方向，拼命地摸了过来。
是高翠兰！
那个被仙索捆绑、被天兵看守、被道派断定为必死无疑的凡间女子，竟然，从那座戒备森严的临时诛仙台上，逃了出来！
“翠……翠兰？”
猪八戒那死寂如石的身体，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猛地一颤！他豁然抬头，那双早已被血丝和绝望填满的眼睛里，瞬间涌上难以置信的狂喜，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的恐惧与担忧。
“翠兰！”他嘶吼一声，连滚爬地从地上站起，庞大的身躯撞断了好几根挡路的树枝，疯了一般地冲了过去。
听到这声熟悉的呼唤，高翠兰的身体也是一僵。她抬起头，看到那个朝自己奔来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那双藏在头巾阴影下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她再也顾不上隐藏，加快了脚步，踉踉跄跄地扑进了猪八戒的怀里。
“呆子……”她开口，声音因为一夜的惊惧与悲伤，沙哑得不成样子。
“翠兰！我的翠兰！你……你怎么出来的？”猪八戒一把将她紧紧搂住，那力道，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的大手在她身上胡乱地摸索着，语无伦次地检查：“他们有没有为难你？有没有打你？你受伤了没有？快让俺看看！”
“我没事……我没事……”高翠兰在他那坚实的怀抱里，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安全感，她摇着头，泪水却不争气地滑落下来。她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先是朝着不远处的孙悟空和唐僧，感激地、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才将目光重新聚焦在自己丈夫那张因为痛苦和憔-悴而扭曲变形的脸上。
她伸出那双因为劳作而有些粗糙、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温柔地，抚摸着猪八戒脸上的泪痕和胡茬，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与抱怨，只有化不开的心疼和爱恋。
“是……是两位看守我的天兵大哥，他们……他们也是有家有室的人，看我可怜，就……就偷偷解开了我的仙索，让我出来见你一面。”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快速地解释着，“他们说，天亮换防之前，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时间一到，我必须得自己回去，否则……否则他们也要被连累，落得个神魂俱灭的下场。”
“他们……”猪八戒一愣，心中百感交集。他没想到，在这冷酷无情的天规之下，在那森严的天兵阵中，竟然还有闪烁着人性光辉的善意存在。
高翠兰没有时间让他感慨，她小心翼翼地，仿佛对待一件绝世珍宝，将怀里的瓦罐放在地上，然后一层一层地，解开那包裹得无比仔细的粗布。
当最后一层布被揭开，一股浓郁、霸道而又无比熟悉的香气，瞬间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爆炸开来，顽强地驱散了周围的悲伤与寒冷。
那瓦罐里，盛着一碗还冒着腾腾热气的，用金黄色的猪油和醇厚的酱油，拌得油光锃亮、粒粒分明的白米饭。在饭的顶上，还端端正正地卧着一个煎得恰到好处的荷包蛋，蛋黄还是诱人的溏心。
这，是猪八戒当年在高老庄，身为凡人“猪刚鬣”时，最爱吃的食物。
简单，粗陋，却是他记忆深处，最温暖、最幸福的味道。
“我……我听那些天兵大哥的议论，知道……知道了玄真子天师逼你做的事……”高翠兰的声音哽咽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强行忍住了，不让它掉下来，“我一个凡人，什么都做不了……帮不了你……我……我就求了那两位仙长，借了他们营中的厨房，用他们仅有的一点米和油，给你……给你做了这碗饭。”
她将那只粗糙的瓦罐，用尽全身的力气，稳稳地捧到猪八戒的面前，那双美丽的眼睛，在黎明的微光中，闪烁着比天上星辰还要温柔的光芒。
“呆子，吃吧。”
“他们说，人是铁，饭是钢。吃了，就有力气了。不管……不管做什么决定，都得先填饱肚子。”
猪八戒死死地盯着眼前这碗饭，盯着眼前这个为了给自己送一碗饭、不惜冒着生命危险、甚至赌上别人性命的女人。
他那颗被折磨了一整夜、早已冰冷僵硬的心，仿佛被这碗饭的热气，被这个女人的眼神，瞬间融化了。
他没有问她，知不知道玄真子的条件意味着什么。
他也没有问她，是希望自己做神仙，还是做凡人。
因为他知道，她什么都懂。她冒死前来，不是为了求生，不是为了给他增加负担，只是因为她心疼他，她怕他饿着，她想在他们可能所剩无几的时间里，再像一个普通的妻子一样，为自己的丈夫，亲手做一顿饭。
这份爱，纯粹到不掺杂任何条件，也沉重到让他无法呼吸。
猪八戒伸出那双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只还带着她体温的粗糙瓦罐。瓦罐很烫，烫得他几乎要握不住，可他却觉得，这是他自被贬下凡以来，五百多年间，感受过的最滚烫、最真实的温暖。
他拿起不知从哪找来的一双竹筷，夹起一大块沾满了酱油和猪油的米饭，狠狠地扒进了嘴里。
猪油的丰腴，酱油的咸香，米饭的甘甜，混合着荷包蛋的焦香，在他的味蕾上轰然炸开。这是他记忆深处，最幸福、最安稳的味道。他当净坛使者五百年，尝遍三界供品，却没有任何一样，能比得上眼前这碗饭的万分之一。
他吃得很快，很急，狼吞虎咽，仿佛一头饿了千年的凶兽。他不是在吃饭，他是在吞咽着这个女人所有的情意，所有的牺牲，所有的爱。他要把这一切，都吞进肚子里，刻进骨头里，融入灵魂里。
吃着，吃着，一滴滚烫的、硕大的泪珠，从他那通红的眼眶中毫无征兆地滑落，“啪”的一声，滴进了油亮的米饭里。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第四滴……
最终，他再也无法抑制，泪水如决堤的洪水，混着嘴里的饭粒，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他的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悲鸣般的呜咽。他想哭，却又不敢哭出声，怕惊动了天兵，怕浪费了这宝贵的一分一秒。
高翠兰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狼狈的吃相，没有哭，只是微笑着，那笑容，温柔得能融化世间所有的坚冰。可是，她那不断往下流淌的泪水，却早已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不远处的孙悟空和唐僧，默默地转过身去，不忍再看这残忍而又温情的一幕。孙悟空那紧握着铁棒的手，指节已是一片煞白。
一碗饭，很快就见了底。猪八戒甚至用意犹未尽地用舌头，将瓦罐内壁上最后一粒米都舔得干干净净。
他抬起头，脸上挂满了泪痕和油污，狼狈不堪，那双眼睛，却已经变了。
那一夜所有的痛苦、迷茫、挣扎、动摇，在这一刻，仿佛全都被这碗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猪油饭，涤荡得干干净净。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清澈，无比坚定，如同一块被烈火淬炼过的精钢。
高翠里看着他，知道，他已经做出了最后的选择。她欣慰地笑了，那笑容，在黎明的第一缕晨光中，带着一丝凄美，却也带着无尽的骄傲。
她站起身，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猪八戒一眼。那一眼，跨越了神与凡的界限，跨越了生与死的距离，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三生三世的轮回里，永不磨灭。
“呆子，”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柔声说，“别怕。”
“若有来世，我还寻你，还嫁你，再给你……做一辈子的猪油饭吃。”
说完，她没有丝毫的留恋，毅然决然地转过身，趁着天色还未完全大亮，重新朝着那个囚禁她的牢笼，那个决定她生死的诛仙台，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
那背影，瘦弱，却笔直。
猪八戒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之中，他没有去追，也没有挽留。
他只是缓缓地站起身，将手中那个空空如也、却重若千钧的瓦罐，像最珍贵的佛门舍利一样，用袈裟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然后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然后，他转过身，对着孙悟空，对着唐僧，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说：“师父，师兄。”
“俺老猪……想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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