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亮了。
第一缕晨曦如同被神匠精心打磨过的金色利剑，决然地劈开了厚重如铅的夜幕。万丈金光穿透云层，毫不吝啬地洒向高老庄这片饱经忧患的土地，将屋檐、树梢、乃至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都镀上了一层辉煌而庄严的色彩。
然而，这本该带来希望与温暖的晨光，此刻却显得格外的冰冷和刺眼。它像一个冷漠的看客，将诛仙台上那明晃晃的仙索，和天兵盔甲上反射的寒光，照得愈发森然。
玄真子给出的最后期限，如期而至。
小树林里，气氛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昨夜那令人窒息的压抑与绝望，仿佛被那碗猪油饭的热气彻底蒸发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凝重而决然的平静。
猪八戒抱着那个空瓦罐，站在晨光之中。他脸上的泪痕早已风干，只留下一道道斑驳的痕迹，像是在他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刻下的功勋章。他不再痛苦，不再迷茫，甚至，连最后一丝愤怒都已消散。他的脸上，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一种勘破了名利、舍弃了得失、直面了生死的庄重。
他走到唐僧和孙悟空面前，没有丝毫犹豫，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郑重地跪了下去。他那庞大的身躯，跪得无比沉稳，仿佛不是跪在松软的泥土上，而是跪在了自己的整个前半生。
“八戒！痴儿！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唐僧见状大惊，连忙上前去扶。这一次，他用上了佛力，却发现八戒的双膝仿佛在地上生了根，任他如何用力，都纹丝不动。
猪八戒没有立刻起身，他只是摇了摇头，然后缓缓抬起头，用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依次看过了自己的师父、大师兄、沙师弟，以及化为人形、一直默默守护在旁的白龙马。他要把这些亲人的脸，深深地刻在心里。
“师父，大师兄，沙师弟，烈儿。”他的声音，不再是昨夜的沙哑疲惫，反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洪亮与铿锵，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他的灵魂深处敲打而出。
“俺老猪，悟了。”
他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又仿佛是在对自己进行最后的审视。
“昨夜，俺一个人在这里，翻来覆去地想，俺当年，究竟是为什么要跟着师父您，跋山涉水，去西天取那劳什子的真经？究竟是为什么要拼死拼活，想修成一个正果？”
“俺想来想去，是为了长生不老，与天地同寿？是为了金身佛位，威风八面？是为了摆脱这身猪妖的皮囊，重归神佛正统？”
“俺曾经以为，都是。俺贪生，怕死，爱面子，想让人看得起。”
“可直到今天早上，翠兰端着那碗饭，站在俺面前的时候，俺才终于想明白了。”
他的目光，穿透了树林的枝叶，望向了遥远的、云雾缭绕的西天灵山，眼神中，带着一丝自嘲，更多的，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
“俺老猪这一辈子，没什么大志向，也没什么大本事。俺所求的，从始至终，其实就那么一点点东西。”
“不过就是……能有一口热饭吃，能有一个温暖的家，能有一个人，在俺累了、怕了的时候，对俺笑一笑。”
“这，就是俺老猪的根。是俺的来处，也是俺的归宿。你们佛门，管这个叫‘凡心’。”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那平静的语气之下，蕴含着石破天惊的力量，振聋发聩！
“灵山上的佛，菩萨，罗汉，他们高高在上，宝相庄严。他们告诉俺，四大皆空，六根清净。他们说，凡心是修行路上的绊脚石，是业障，是原罪！必须斩断，必须舍弃，必须忘得一干二净，才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修成那至高无上的正果！”
“五百年来，俺老猪一直很努力地在学，在听，在压抑自己，在忘记过去。俺以为，只要忘了高老庄的一切，忘了翠兰的音容笑貌，俺就能成为一个合格的、让佛祖满意的净坛使者。”
“可俺错了！”
他猛地一拳，狠狠地砸在地上，砸出了一个深深的土坑！
“错得离谱！错得可笑！”
他的声音中，带着无尽的悔恨，也带着幡然醒悟的决绝。
“凡心，根本就不是罪！凡心，才是一个生灵，之所以为生灵的根啊！”
“若是没有了对一碗饭的贪恋，又如何能体会到天下饥民之苦？若是没有了对一个人的牵挂，又如何能理解那世间离别之痛？若是没有对一个家的守护之念，又如何能生出那守护天下苍生的宏愿？”
“一个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的神佛，他拿什么去普度众生？一个对凡人的生离死别可以冷漠地称之为‘劫数’的佛门，它又凭什么，心安理得地享受那万家香火的供奉？”
“俺老猪，天生就是个凡胎，是个俗物！俺修不成那无情无欲、视众生为刍狗的‘天道佛’！俺，也TMD不想修了！”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抬起头，对着唐僧和孙悟空，用尽全身的力气，重重地磕下了最后一个响头，额头与坚实的土地碰撞，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
“师父，大师兄，孩儿不孝，徒弟不才，我……决定了。”
“佛不渡她，我来渡。”
“天不容她，我来容。”
“若成佛的代价，是必须舍弃我之所以为我的根本；若成佛的代价，是必须眼睁睁地看着我爱的人，被这群道貌岸然的杂碎，冤屈，羞辱，乃至杀害……”
“那这狗屁的佛位，这劳什子的正果，”
“俺——老——猪——不——要——了！”
最后五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那声音，充满了决绝，充满了担当，充满了新生！
这番话，如同一道开天辟地的神雷，在每个人的心中轰然炸响！
孙悟空看着跪在地上，仿佛一座巍峨山岳般的师弟，看着他眼中那份前所未有的、燃烧着生命光辉的决绝与担当，他没有说一句劝阻的话。
他反而，放声大笑了起来！
那笑声，豪迈，张狂，充满了无尽的欣慰与发自内心的骄傲！
“好！哈哈哈哈！说得好！说得TMD太好了！”
“这，才是我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师弟！管他什么佛，什么道，什么天规地律！俺们师兄弟，从花果山到取经路，再到这灵山，就认一个理——”
他将金箍棒重重往地上一顿，大地为之颤抖。
“护——短——！”
唐僧看着猪八戒，那双慈悲的眼中，早已是热泪盈眶。但他脸上，却露出了欣慰的、如释重负的笑容。他知道，自己的这个二徒弟，在这一刻，虽然决定要放弃佛位，却真正证得了比任何佛位都更宝贵的、属于他自己的“大慈悲道”。
他亲自上前，用尽全力，将猪八戒从地上扶了起来。他双手合十，对着八戒，竟微微躬身，行了一个平辈之礼。
“悟能，”他轻声道，“你，没有错。是为师……着相了。今日，是你，给为师上了一课。”
“师父……”猪八戒虎目含泪，还想说什么。
孙悟空却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将那根冰冷的金箍棒扛起，咧嘴一笑，露出了那口标志性的、能让三界妖魔闻风丧胆的白牙：
“呆子，什么都别说了。”
“爷们儿，说了，就要去做！”
“今日这诛仙台，就是你的证道之地！俺老孙，给你开路！”
他的目光扫向天兵大阵，眼中战意如火，熊熊燃烧！
“天兵也好，天将也罢！太上老君也好，玉皇大帝也罢！今日，谁敢拦着你走上那高台，谁敢在你行事之时说半个不字，俺老孙，就让他——神——魂——俱——灭！”
“走！”
他大喝一声，一马当先！
猪八戒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将那个空瓦罐，小心翼翼地交给了沙悟净，仿佛在托付一个新生。
然后，他挺直了五百年来，从未像今天这般挺直过的腰杆，昂首阔步，朝着那座决定了他和翠兰命运的诛仙台，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他的身后，是手持金箍棒、战意冲天的孙悟空。
是口诵佛号、佛光却化作怒目金刚之相的唐僧。
是紧握降妖宝杖、神情坚毅如山的沙悟净。
是龙威隐现、早已化为银龙真身、盘旋于云层之上的白龙马。
师徒五人，在万丈晨光之中，再次合体。
他们的目标，是那座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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