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降魔大军与黑海魔潮的对峙,已进入了第十个日夜。
南瞻部洲的边境线上,曾经秀美的山川,早已化作一片焦土与魔域的分界。金色的佛光与璀璨的仙气,构筑成一道横贯天地的宏伟壁垒,如同一座神圣的堤坝,顽强地抵御着那片不断咆哮、试图吞噬一切的黑色海洋。喊杀声、法宝的轰鸣声、魔物的嘶吼声,汇聚成一曲末日般的交响,日夜不休,震得九霄之上的云层都已彻底消散。
而在大军后方,那座临时搭建的、由数万僧侣共同维系的“万佛朝宗大阵”核心,唐三藏身披锦襕袈裟,手持九环锡杖,宝相庄严,正闭目诵经。
他,以及他身后的数万僧众,是这道神圣堤坝的基石。他们将最纯粹的信仰之力,通过法阵,源源不断地转化为克制魔气的佛法能量,加持在前线的每一位天兵、每一位护法金刚的身上。
然而,从三天前开始,唐僧的心中,便萦绕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感。
那感觉,就仿佛他是一条在大海中畅游的鲸鱼,却突然发现,原本供他呼吸、供他生存的无尽海水,正在变得稀薄、浑浊,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腥臭。
他所能感应到的、从东方大唐国境之内,那千千万万座寺庙、亿万万信徒心中,升腾而起的香火愿力,正在以一种极其诡异的速度,衰减、变质。
那不再是纯粹的、充满了虔诚与希望的金色信仰,而是夹杂着越来越多的灰色、黑色的杂质——那是怀疑、是怨怼、是……憎恶。
他的禅心,第一次,乱了。
“师父,您……脸色不太好。”一旁的伽蓝护法,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连日主持法阵,心神耗费过剧?”
唐僧缓缓睁开眼,那双一向慈悲安详的眸子里,此刻,却写满了深深的忧虑与不安。他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被晚霞染成一片瑰丽血色的东方天际。
那里,是长安。
是他魂牵梦绕的故土。
究竟……发生了什么?
……
与此同时,大唐国都,长安城。
曾经那个万国来朝、佛光普照的盛世帝都,此刻,却笼罩在一片诡异而压抑的阴霾之下。
这阴霾,并非来自天象,而是源自……人心。
城西,曾经香火鼎盛、每日里车水马龙的大慈恩寺——这座由太宗皇帝李世民,为纪念玄奘法师取经之功而敕建的皇家寺院,如今,却门可罗雀,庭院里落满了枯黄的败叶,一片萧索。
寺内,大雄宝殿。
住持慧能老禅师,领着寺中仅剩的十几个老弱僧侣,正对着那尊高达十丈的释迦牟尼金身佛像,一遍又一遍地,诵念着《金刚经》。
然而,他们的声音,却显得如此的无力,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颤抖。
因为,在大殿之外,正聚集着成百上千的长安百姓。
他们,不是来上香的。
他们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虔...
他们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虔诚与敬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冷漠,甚至……是夹杂着讥讽与厌恶的眼神。他们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一群沉默的、等待着审判的看客,那无声的压力,比任何刀剑,都更加令人窒息。
“慧能大师……我们……还要继续念吗?”一个小沙弥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小声问道,“外面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的眼神……好吓人……”
慧能老禅师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苦涩与悲哀。他何尝感受不到那股刺骨的寒意?
这场“瘟疫”,来得是如此的突然,如此的……诡异。
半个月前,城中开始流传起一些奇怪的童谣。
“佛坐灵山巅,不见人间苦。”
“经文千万卷,难填腹中饥。”
“求神拜佛五百年,换来魔君兵临城下边!”
起初,无人当真。可渐渐的,这场“心灵的瘟疫”,便如同燎原的野火一般,席卷了整座长安城。
人们开始变得烦躁、易怒,尤其是在听到佛号、闻到檀香时,会从心底里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厌恶与反感。他们不再相信因果报应,不再相信来世福报。他们开始质疑,自己这数百年来的虔诚供奉,究竟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佛陀的庇佑吗?
不!换来的是黑海魔君的大军,正朝着他们的家园,步步紧逼!
而那个被他们视为神明、视为救世主的“御弟哥哥”唐三藏呢?他成了佛,高高在上,却连故土的灾厄,都视而不见!
一种名为“极乐魔主”的虚无信仰,开始在城市的阴暗角落里,悄然滋生。它不讲戒律,不讲来世,只宣扬一件事——神佛皆是束缚,唯有随心所欲,方为“极乐”。人,应当信奉的,是自己无穷无尽的欲望!
于是,崩塌,开始了。
先是有人将家中的佛龛砸毁,然后,便有人冲进寺庙,推倒佛像。经文被当成废纸,在街头巷尾肆意焚烧。僧侣们,从往日里受人尊敬的“大师”,变成了人人喊打的“骗子”、“寄生虫”。
佛门,在长安,这个他们经营了五百年的信仰核心,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耻辱性的……溃败!
“继续念!”慧能老禅师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悲痛,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信徒,我等,便要将这佛法……传承下去!”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
“咣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那扇由千年金丝楠木打造的、厚重无比的寺院大门,竟被人用一根巨大的攻城槌,从外面,轰然撞开!
木屑纷飞,烟尘弥漫。
一个手持利斧、满脸横肉的屠夫,第一个冲了进来。他双目赤红,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的兴奋,径直冲到那功德箱前,一斧子,便将那箱子劈得粉碎!
“拿来吧你!”
他疯狂地将里面那些沾满了香油与信众期盼的铜钱,往自己的怀里扒拉着,一边扒,一边对着周围那些同样冲进来的、面目狰狞的百姓,声嘶力竭地吼道:
“兄弟们!还等什么?!这些秃驴,骗了我们祖祖辈辈五百年的香火钱!今天,咱们就把它……全都拿回来!”
“拿回来!”
“砸了这伪善的佛堂!”
“烧了这些骗人的经文!”
人性的恶,一旦被释放,便再也无法遏制。
成百上千的百姓,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入了这座曾经神圣不可侵犯的佛门净地。他们推倒烛台,撕毁经幡,用最污秽的言语,咒骂着那些平日里他们需要仰望的佛陀金身。
“救苦救难?我去年大旱,颗粒无收,你们的佛在哪里?!”
“普度众生?我儿病死,我跪在佛前磕了三天三夜的头,你们的菩萨,又在哪里?!”
“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
一个青年,疯了一般地爬上供桌,举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朝着那尊宝相庄严的释迦牟尼金身佛像的脸上,砸了过去!
“嘭——!”
一声闷响。
佛像的脸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丑陋的裂痕。
那道裂痕,仿佛也同时,出现在了慧能老禅师,以及所有僧侣的心中。
“住手……”
慧能老禅师浑身颤抖,老泪纵横,他张开双臂,用自己那苍老而瘦弱的身躯,挡在了佛像之前,对着那些早已失去理智的信徒们,泣血哀求:
“不要啊……乡亲们……你们……你们不能这样……佛祖……佛祖是慈悲的啊……”
“慈悲?”那个砸了佛像的青年,狞笑一声,一把,揪住了老禅师的衣襟,将他那瘦弱的身体,如同拎小鸡一般,提了起来。
“老秃驴!少在这里妖言惑众!”
“我只问你!那黑海魔君,就要打到长安城了!你们的佛,在哪里?!”
“你们那个成了佛的唐三藏,他又在哪里?!”
“说啊!你说啊!!”
他疯狂地摇晃着老禅师,那双赤红的眼睛里,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与绝望。
慧能老禅师被他摇得头晕目眩,口中,却依旧艰难地,喃喃自语:
“圣僧……圣僧他……他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救我们的……”
“回来?哈哈哈……回来收尸吗?!”青年仰天狂笑,那笑声,充满了无尽的讽刺与悲凉。
他猛地,将老禅师,狠狠地掼在地上!
然后,他缓缓地,举起了手中那块沾染了佛像金粉的、冰冷的石头,对准了老禅师那颗早已白发苍苍的头颅。
“既然你的佛不来救你,那今天,我就先送你……去见你的佛!”
……
“噗——!!!!!”
遥远的、南瞻部洲的边境战场。
万佛朝宗大阵的核心,唐三藏毫无征兆地,猛地喷出了一大口金色的佛血!
他那原本宝光流转的金身,在这一瞬间,竟黯淡了下去!那张慈悲的脸上,血色褪尽,变得如同金纸一般!
“师父!”
“圣僧!”
周围的僧众,无不大惊失色!
唐僧没有理会任何人,他那双猛然睁开的眼睛,死死地,望着东方!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与大慈恩寺之间,那一缕最核心的、代表着信仰根基的因果金线……
断了!
不!
不仅仅是断了!
更有一股充满了怨毒、憎恨、与无尽失望的、黑色的业力,顺着那断裂的金线,反噬而来,狠狠地,轰击在了他的元神之上!
“长安……我的长安……”
他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那颗修持了千年的、古井无波的佛心,在这一刻,被一股名为“心痛”的情绪,彻底撕裂!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座他深爱着的城市,正在被一场无形的瘟疫所吞噬。他看到了寺庙在燃烧,佛像在哭泣,信徒在咆哮……他甚至看到了慧能,那个他亲手剃度、视如己出的弟子,正倒在血泊之中,用最后的一丝目光,绝望地,望着灵山的方向……
“不……”
“不!!!!!”
一声充满了无尽痛苦与自责的悲吼,从这位旃檀功德佛的口中,响彻云霄!
他再也无法维持那份属于佛的“神性”与“淡定”。
他猛地站起身,不顾一切地,便要化作一道金光,朝着那东方,疾驰而去!
他要去救他们!
他要去救他的故土!救他的信徒!
哪怕……是与整个佛门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