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佛光，刚刚从唐三藏的脚下升起，还未等他冲出万佛朝宗大阵的范围，一股宏大、威严、却又冰冷得不带丝毫情感的无形之力，便如同九天银河倒灌般，从天而降，瞬间，将他死死地镇压在了原地。
那力量，是如此的浩瀚，如此的……熟悉。
普天之下，唯有一人。
唐僧猛地抬起头，那双因为极致的悲痛与焦急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望向了位于三军统帅营帐上空，那尊由万道佛光凝聚而成的、高达万丈的如来法相。
“佛祖！”
他的声音，不再有往日的恭敬，而是充满了压抑的、近乎咆哮的质问，“为何……要阻我？！”
大阵之内，数万僧侣，噤若寒蝉。他们从未见过，这位一向以温和慈悲示人的旃檀功德佛，会流露出如此……失态的一面。
如来法相那双洞悉三界、悲悯众生的眼眸，缓缓垂下，落在了那个渺小，却又无比倔强的身影之上。祂的声音，如同亘古不变的天道，宏大，平静，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淡漠。
“三藏。”
“你，乱了佛心。”
“弟子没有！”唐僧的双拳，死死地攥紧，那修剪得圆润的指甲，深深地刺入了掌心，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但这，却远不及他此刻心头那万分之一的煎熬！
他指着东方的天际，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
“弟子，只是感应到了！感应到了长安！感应到了我大唐亿万子民，正在遭受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那不是刀兵之灾，不是水火之厄，而是……信仰的崩塌！是人心的沉沦！”
“他们的灵魂，正在被魔鬼所吞噬！佛祖！弟子身为佛门中人，身为大唐出身的圣僧，眼睁睁看着故土遭此大难，信徒堕入魔道，又岂能……岂能安坐于此，无动于衷？！”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杜鹃泣血，充满了最真切的焦灼与不忍。
然而，如来法相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悲天悯人、却又无喜无悲的表情。
“我知。”
祂的声音，依旧平静。
“什么？！”唐僧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尊巨大的法相，“您……您知道？！”
“然也。”如来佛祖缓缓颔首，那声音，仿佛在阐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最简单的真理，“黑海魔君，其力，源于众生之怨。其道，在于污染人心。它深知，正面战场，难以撼动我三界联军之根基。故而，行此釜底抽薪之计，于你故土，降下‘心魔之瘟’，欲以此，动摇我佛门之信仰根基，此乃……意料中事。”
“意料中事？”唐僧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彻底愣住了。
他原以为，是自己道行不够，未能提前察觉。
他原以为，是灵山远在西天，未能及时洞悉。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切……佛祖，竟然，全都知道！
“那……那为何……”他的声音，干涩无比，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为何……坐视不理？！”
“此，非是坐视不理。”如来佛祖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的情感波动，仿佛在对一个懵懂的孩童，解释着宇宙的法则，“此，乃凡间之‘定数’，亦是信仰之‘汰选’。”
“何为‘定数’？凡人有生老病死，王朝有兴衰更替，此乃天道循环，不可逆转。长安城，享你取经之功德，气运鼎盛五百年，如今，气数将尽，有此一劫，乃是必然。”
“何为‘汰选’？大浪淘沙，方显真金。信仰，亦是如此。此番心魔之瘟疫，于信徒而言，是一场最严酷的试炼。心志不坚者，信仰不诚者，自会在此劫中，被淘汰出局。而能坚守本心，不为魔惑者，其信仰，方为至纯至真，可为我佛门，万世不拔之基石。”
“神佛的职责，是引导，而非干预。若凡间稍有灾劫，神佛便立刻出手抹平。那凡人，将失其敬畏，惰其心志，与温室中的花朵，又有何异？长此以往，三界秩序，必将大乱。”
祂的声音，宏大而威严，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神性”逻辑。
祂将一场正在发生的、惨绝人寰的悲剧，轻描淡写地，定义为了一场……必要的筛选。
祂将亿万生灵的痛苦与沉沦，定义为了一个……冷冰冰的“定数”。
这一刻，唐僧只觉得，自己心中，那个存在了千年的、慈悲为怀的、救苦救难的佛陀形象，正在……一片一片地，碎裂。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在神佛的眼中，凡人的痛苦，信徒的哀嚎，都只是……“定数”？
原来，那所谓的“普度众生”，竟是要先眼睁睁看着他们，在苦海中，被“汰选”掉绝大多数？
他想起了，取经路上，那些被妖怪吞噬的无辜村庄。
他想起了，在高老庄，那些被道派妖言惑众、转而唾骂翠兰的淳朴村民。
他想起了，刚刚，在自己元神中看到的，慧能弟子，倒在血泊中，那双绝望的、质问的眼睛……
“不……”
唐僧缓缓地，摇着头，那双原本慈悲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近乎于……决裂的悲哀。
“佛祖……您错了。”
此言一出，整个万佛朝宗大阵，瞬间，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数万僧侣，无不骇然失色！
旃檀功德佛……他……他竟敢说……佛祖，错了？！
这，已不是顶撞！
这是……叛经离道！
如来法相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也终于，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
“三藏，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弟子，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唐僧缓缓地，挺直了那因为悲痛而微微佝偻的腰杆。他没有再去看那尊高高在上的法相，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自己那双，沾染着金色佛血的手。
“弟子，曾为一介凡僧，跋涉十万八千里，只为求取真经，普度众生。”
“弟子，曾以为，成了佛，便能拥有更大的力量，去实现这个宏愿。”
“可弟子今日，方才明白。或许，成佛的代价，便是……失去那颗，能与众生感同身受的……凡心。”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无畏地，直视着那双洞悉三界的佛目，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神佛的耳边。
“佛祖，您谈的是天道，是定数，是那高高在上的、冷冰冰的秩序。”
“而弟子看到的，是长安城里，每一个活生生的人！是那个为我缝制过僧鞋的张大娘，是那个曾向我问过佛法的李书生，是那千千万万个，曾对着我的画像，虔诚叩首，祈求风调雨顺、家人平安的……最普通的百姓！”
“他们，不是‘定数’中的一个数字！”
“他们，更不是可以被随意‘汰选’掉的……杂质！”
“他们，是弟子的……根！”
“弟子不忍！”
他猛地，将手中的九环锡杖，重重地，顿在地上！那清脆的撞击声，仿佛是在叩问着这满天的神佛！
“弟子不忍，看着他们，在绝望中，唾弃信仰！”
“弟子不忍，看着他们，在痛苦中，堕入魔道！”
“弟子不忍，眼睁睁地，看着我佛门，在他们心中，从救苦救难的慈悲，沦为……坐视不理的……伪善！”
他深吸一口气，那原本温润如玉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石破天惊！
“佛祖，您曾问弟子，何为大乘佛法？”
“弟子今日，斗胆，也想问佛祖一句——”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早已惊得魂不附体的僧侣，扫过那高高在上、默然不语的法相，最终，化为了一声穿透九霄、振聋发聩的终极之问：
“佛若不救苍生，苍生，又为何……要信佛？！”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无形的、开天辟地的创世神雷，狠狠地，劈在了灵山之上，劈在了天庭之中，劈在了三界六道，每一个神佛的……心头！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彻底失声。
如来法相，那万古不变的脸上，终于，第一次，出现了一抹极其复杂的神色。那不是愤怒，不是失望，而是一种……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在另一个时空，做出另一种选择的……深沉叹息。
许久，祂的声音，才再次缓缓响起，只是，那声音中，多了一丝不易察察的疲惫。
“三藏，你若执意如此，便是……自绝于佛门。”
“你，将不再是旃檀功德佛。你身上这五百年的功德金光，这来之不易的佛陀果位，都将在你踏出此阵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你，想好了吗？”
唐僧笑了。
那笑容，干净，澄澈，一如五百年前，那个在长安城外，对着太宗皇帝，毅然决然地，踏上西行之路的年轻僧人。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只是，对着那尊巨大的法相，对着这片他曾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佛国，深深地，弯下了腰，行了最后一个……佛礼。
然后，他毅然决然地，转过身。
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那条通往人间，通往长安，也通往他自己选择的“道”的……不归路，走去。
每踏出一步，他身上的锦襕袈裟，便黯淡一分。
每踏出一步，他头顶的功德佛光，便消散一缕。
当他最终，走出那万佛朝宗大阵的边界之时，那身象征着无上荣耀的佛陀金身，已然彻底褪去。
他，变回了那个身穿粗布僧衣，手持九环锡杖，半凡半佛的……行者。
只是，他的背影，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的……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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