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树林里,短暂的死寂被低声的啜泣和粗重的喘息打破。
四十几个人,蜷缩在枯枝败叶之间。恐惧还牢牢地攥着每个人的心脏,外面的喊杀声和马蹄声似乎远了,但又仿佛随时会再次逼近。
刘明靠着冰冷的树干,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呕吐后的虚弱感,加上巨大的心理冲击,让他头晕目眩。他偷偷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清晰的痛感传来,彻底击碎了他最后一丝“这或许是个噩梦”的幻想。
他真的在那个他嗤之以鼻的、人命贱如草芥的时代了。
刘光喘匀了气,挣扎着站起来,清点着人数。他的脸色越来越灰败。逃进林子里的,多是青壮年和少量半大的孩子,老人和更小的孩子,几乎都没能跟上来。
“栓子叔没了……张婶和她家妞妞也没见……”一个脸上带着黑灰的汉子哑声说道,语气里是麻木的悲痛。
没人接话。一种更深的绝望在无声地蔓延。失去了亲人的,连痛哭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
刘光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用力拍了拍手,声音嘶哑却努力让所有人都听到:“乡亲们!不能歇了!那帮天杀的畜生说不定会进林子搜刮!咱们得往深处走,离官道远点!”
人群骚动了一下,响起几声无力的哀叹。大家都已筋疲力尽。
“光哥……往哪走啊?”有人问出了和刘明一样的问题。
“南!”刘光斩钉截铁,这是他唯一能给出的、也是流传在流民中看似最有希望的方向,“往南!听说那边有活路!”
他的话语描绘的路线很模糊,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走,只知道一个大方向。但这句“有活路”像是一剂微弱的强心针,让那些空洞的眼神里重新泛起一丝微光。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疲惫。人们互相搀扶着,拖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林木更茂密、地势更崎岖的南方移动。
刘明被刘光拽着,踉跄前行。他的这具身体显然也长期营养不良,跑了一路早已是强弩之末,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肺部火辣辣地疼。脚下的枯枝和碎石硌得他生疼,但他不敢抱怨,甚至不敢慢下一步。林子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心惊肉跳。
他们不敢走官道,甚至不敢靠近任何像路的小径,只敢在荒山野岭间穿行。刘光和其他几个稍微有点经验的汉子走在前面,用削尖的树枝探路,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饥饿,很快取代了最初的恐惧,成为更折磨人的存在。
从村里逃出来时,没人来得及带任何口粮。这片被战乱反复蹂躏的土地,连树皮都显得格外珍贵——稍微嫩一点的树皮早已被更早的逃难者剥食干净了。
第一天晚上,他们躲在一个背风的山坳里,挤在一起取暖。初春的夜晚寒气刺骨,刘明穿着那件破麻衣,冻得牙齿打颤,浑身青紫。肚子饿得像有火烧,胃部一阵阵痉挛性地抽痛。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理解“饥寒交迫”这四个字的含义。
旁边一个妇人解下腰间一个小小的、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布囊,从里面倒出一点点黑乎乎的、像是糠麸混合着草根磨成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倒进小半碗捡来的雪水里,用手指搅了搅,然后喂给怀里一个看起来只有三四岁、已经饿得哭不出声的孩子。
那孩子贪婪地吮吸着那几乎看不见食物的“糊糊”。
刘明看着,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发疼。
刘光挪过来,从怀里掏出小半块硬得像石头、黑乎乎的东西,掰了更小的一半,塞进刘明手里。
“省着点,舔一舔。”刘光的声音低哑。
“这是什么?”刘明拿着那硌手的东西,疑惑地问。
“糠饼,掺了点豆渣和观音土。”刘光自己把另一小块放进嘴里,用唾液慢慢润湿,极其艰难地啃着,“能顶顶饿。”
刘明学着他的样子,把糠饼放到嘴边。一股难以形容的霉味和土腥味直冲鼻腔。他舔了一下,粗糙的颗粒感刮过舌头,没有任何味道,只有满口的渣滓感。他尝试着咬了一小口,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掰下一小块,在嘴里含了很久才敢慢慢咀嚼,那感觉像是在嚼木头渣子,难以下咽。
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吞了下去。胃里有了点东西,那烧灼感似乎减轻了一点点,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沉重的饱腹感,仿佛吞下了一团泥块。
这就是……食物?
他想起昨天这个时候,他还在嫌弃饭不好吃。巨大的荒谬感和悲凉涌上心头。
第二天,饥饿感变本加厉。
队伍的行进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不时有人因为虚弱而摔倒,需要旁人搀扶才能继续走。人们的眼神开始变得飘忽,不再警惕地观察四周,而是不由自主地扫视着地面、树根,寻找任何可能入口的东西。
他们找到了一些干枯的野莓丛,上面早已没了果实,但人们还是扑上去,把带刺的枝条塞进嘴里咀嚼,试图榨出一点点酸涩的汁液。挖开冻土,寻找草根,哪怕又苦又涩,也囫囵吞下。
刘明也跟着做,苦涩的草根汁液让他舌头发麻,但胃部的抽搐逼迫着他继续。
一个上午,队伍只艰难地前行了很短的一段距离。
下午,意外发生了。
一个看起来比刘明年纪稍大些的青年,实在饿得受不了,看到石缝里长着一簇颜色略显鲜嫩的蘑菇,不顾旁边人的劝阻,冲过去采下来就塞进了嘴里。
“傻根!别吃!那有毒!”一个老人虚弱的喊道。
但晚了,叫傻根的青年几乎嚼都没嚼就吞了下去。
不到半个时辰,他就开始捂着肚子惨叫倒地,口吐白沫,身体剧烈地抽搐,脸色迅速变得青黑。
所有人都惊恐地围着他,却束手无策。
刘明吓得脸色惨白,眼睁睁看着一个刚才还在走路的人,以如此痛苦的方式迅速走向死亡。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饿疯了”的含义和后果。
傻根的抽搐渐渐停止,最后瞪着眼睛断了气,瞳孔里还残留着极致的痛苦。
人群沉默着,弥漫着一种更深的恐惧。不仅是对外界的恐惧,也是对自身处境的恐惧。
刘光和其他几人挖了个浅坑,草草掩埋了傻根。没有仪式,没有哭声,只有沉默的绝望。浪费体力哭泣是一种奢侈。
他的死亡,像一片沉重的阴云,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第三天,饥饿开始真正地“杀人”了。
队伍里最虚弱的一个老人,走着走着,突然脚下一软,瘫倒在地。人们去扶他时,发现他已经没了气息。瘦得皮包骨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生命力的枯柴。他甚至没能留下最后一句话。
人们默默地将他放在一棵树下,用些枯草稍微掩盖了一下,继续前进。没有人有多余的力气去挖坑了。
死亡,变得如此平常和沉默。
刘明感到自己的体力也在飞速流逝。头晕眼花,四肢无力,每迈出一步都需要巨大的意志力。他看着周围那些麻木前行、仿佛没有灵魂的躯壳,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那个“键盘侠”刘明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只渴望一点食物、一点温暖,只想活下去的躯壳。
第四天,他们遇到了一条几乎干涸的小河沟。人们发疯似的扑过去,用手刨开浅浅的淤泥,贪婪地舔舐着渗出的浑浊泥水。
刘明也扑过去,不顾一切地把脸埋进那泥水里,浑浊的、带着土腥味的水涌入喉咙,他感觉像是喝到了琼浆玉液。
然而,冰冷的泥水下肚,很快引发了更剧烈的饥饿感。
傍晚时分,灾难再次降临。
队伍里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无声无息地倒下了,怀里的婴儿发出微弱的、小猫一样的哭声。
人们围过去,发现妇人已经断气了。
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微弱。
人群沉默着,一双双眼睛看着那襁褓中的婴儿,眼神复杂。有怜悯,有悲哀,但更多的是一种可怕的、饥饿驱动的麻木。
刘光走上前,默默地从死去的妇人怀里抱起那个气息奄奄的婴儿。他抱着孩子,走到远处。
刘明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胃里一阵翻腾。他想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过了一会儿,刘光回来了,他的脸色更加灰暗,嘴唇紧闭。
婴儿的哭声消失了。
没有人问婴儿去了哪里。
刘明感到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上来,比夜晚的寒风更刺骨。他明白了。他想起历史记载写的“人相食”,想起路上看到的铁锅……那不是遥远的故事,它就发生在这里,发生在现在,发生在他的身边。
道德、伦理、文明……在极致的饥饿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
他蹲在地上,再次干呕起来,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水和胆汁。
这一夜,没有人说话,他们终于找到一点干柴生起了微弱的火,篝火映照着一张张脸,眼神躲闪,不敢直视他人。
刘明蜷缩在刘光身边,感到一种灵魂深处的战栗。这个世界,正在用一种最残酷的方式,重塑着他的一切认知。
第五天,他们发现了“食物”。
一个眼尖的汉子在一片稀疏的林子边缘,发现了一小片被啃食过的、已经腐烂发黑的动物尸体残骸,看起来像是某种小兽,可能被狼吃剩下一半,冻僵后又化开,散发着恶臭。
若是平时,这东西白送都没人要。
但现在,所有人的眼睛都直了。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几个汉子冲上去,用石头和削尖的木棍分割那已经腐烂发臭的肉块。恶臭扑鼻,但他们仿佛闻不到。
刘光也抢到了一小块黑绿色的、带着可疑黏液的肉。他跑回来,眼里闪着一种异样的光,将肉递给刘明。
“快,吃了它!能活命!”
看着周围那些正在疯狂啃食腐肉、甚至为此发生轻微争抢的人,刘明的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他一把抓过那块肉,塞进了嘴里。
难以形容的恶臭和腐败的味道瞬间充斥口腔,肉质滑腻而糜烂。他几乎要立刻吐出来,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闭上眼睛,胡乱咀嚼了两下,猛地吞咽了下去。
一股极其强烈的恶心感冲上来,他死死捂住嘴,强迫自己忍住。
心理上似乎得到了一丝虚幻的慰藉——他吃了东西,他可能能多活一天。
可是当天晚上就出问题了。
包括刘明在内,几个吃了腐肉的人开始上吐下泻,发烧抽搐。刘明只觉得天旋地转,腹部刀绞般疼痛,冷热交替,仿佛随时都要死去。
刘光守着他,用冰冷的雪水给他擦拭额头,眼神里充满了懊悔和绝望。
“怪我……明弟,怪我……”他喃喃自语。
刘明在鬼门关徘徊了一夜。他以为自己死定了。高烧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舒适的家里,对着电脑屏幕指点江山……
第二天天亮,他居然奇迹般地退烧了,虽然很虚弱,但他活了下来。
另外两个吃了腐肉的人,没能挺过去,在痛苦的腹泻和脱水中断了气。
队伍又减员了。
经过这次教训,人们再也不敢轻易尝试不明来源的食物。但饥饿的威胁丝毫未减。
刘光看着仅存的三十人左右,个个面无人色,形销骨立,知道再找不到吃的,所有人都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片荒山野岭。
他强打起精神,嘶哑着动员:“乡亲们!撑住!我听说再往南走,翻过前面那座山,有条河谷,那边以前村子多,说不定……说不定能找到点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