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那弥漫着浓重血腥味的山坳,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伤者的呻吟、闻不到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刘光才示意疲惫不堪、惊魂未定的队伍停下来。
所有人都瘫软在地,胸膛剧烈起伏,汗水、血水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糊满了每一张惊惶未定的脸。但这一次,瘫倒之中,却隐隐透着一丝不同以往的微光。他们的怀里,紧紧抱着那几块用破衣包裹、沉甸甸、血淋淋的野猪肉;他们的手边,放着刚刚从尸山血海里“捡”来的、闪着冰冷寒光的兵器。
恐惧尚未褪去,但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实实在在的收获感,像微弱却坚韧的火苗,在几乎冻僵的心底重新燃起。
刘光靠在一棵歪脖子老树上,同样喘着粗气。他没有立刻清点收获,而是像一头警惕的头狼,锐利的目光不断扫视着来路和四周的密林,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直到确认没有任何追兵或危险被血腥味引来,他才稍稍松了口气,但眉宇间的凝重丝毫未减。
“不能停在这里。”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地方离那边还是太近,不安全。天也快黑了,得赶紧找个能过夜的地方。”
他的话将众人从短暂的松懈中拉回现实。是啊,他们只是暂时偷得一点喘息,远未脱离危险。
队伍再次挣扎着爬起来,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跟着刘光继续向山林深处跋涉。这一次,或许是因为有了食物的希望,或许是因为手里有了更像样的家伙,脚步虽然依旧沉重,却似乎多了一点点力气。
幸运的是,在天色彻底黑透之前,他们在一条隐蔽的山溪上游,发现了一个被藤蔓和灌木半遮掩的山洞。
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进入,但里面似乎别有洞天。刘光示意大家噤声,自己则紧握着那把新得来的环首刀,极其谨慎地率先摸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他略带放松的声音:“进来吧,里面没东西,还挺宽敞!”
众人闻言,鱼贯而入。
山洞内部果然比洞口看起来大得多,像一个小小的厅堂,足以容纳他们这二十几人,虽然会有些拥挤,但比起露宿荒野,已是天上地下。洞壁干燥,地面是坚实的岩石,没有太多虫蚁,角落里甚至还有一些干燥的枯草,不知是以前什么动物留下的巢穴痕迹。
最重要的是,这里足够隐蔽。
“太好了!今晚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有人忍不住发出带着哭腔的感慨。
连日来的风餐露宿、担惊受怕,让这个简陋的山洞显得如同宫殿般珍贵。人们自发地开始整理,将枯草铺开,尽量营造一个能休息的角落。
刘光却没有休息。他指挥着几个还有余力的汉子,用找到的、相对完好的兵器,砍了一些带刺的荆棘和粗壮的树枝,费力地拖到洞口,做了一个简陋却有效的障碍和伪装,只留下一个仅供一人出入的缝隙。
做完这一切,他才真正松了口气。有了遮蔽,有了障碍,心里总算踏实了一点。
洞外,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山峦吞噬,夜色如同墨汁般迅速浸染了一切。洞里陷入了黑暗,只有从洞口缝隙透进来的、微弱的星月之光,勉强勾勒出人影的轮廓。
寒冷和饥饿再次袭来。
刘光的目光落在了那几包血淋淋的野猪肉上。肉,是有了。但怎么吃?生火吗?
生火的欲望极其强烈。热食、光明、驱散野兽和寒冷……每一样都充满了诱惑。
但刘光只是犹豫了片刻,便狠狠一咬牙,压下了这个念头。
“不能生火。”他的声音在黑暗的山洞里响起,异常清晰,“烟和火光会暴露我们的位置。谁也不知道这山里到底还藏着多少像白天那样的家伙。为了口热的,把命丢了,不值当。”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众人眼中刚刚燃起的对热食的渴望。但没有人反驳。经历了白天的惊魂一幕,所有人都比任何时候都更能理解“谨慎”二字的含义。
“那……那就生吃?”一个汉子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
“就这么办吧”,“总比饿死强。”刘光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这野猪刚死不久,肉还算新鲜。比咱们之前吃的腐肉、观音土强一万倍。都拿出来,分了。”
命令下达,众人不再犹豫。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肉块被重新打开,浓郁的血腥味在山洞里弥漫开来。人们借着微光,用找到的、相对锋利的刀剑,小心地将肉切割成小块。没有盐,没有任何调料,只有生肉本身的味道。
刘明分到了一块带着些许肥膘的肉。他看着那暗红色的、纹理分明的生肉,胃里本能地有些抵触。但强烈的饥饿感催促着他。他闭上眼睛,将肉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起来。
口感出乎意料地并不算太差,肉质紧实,带着一股强烈的、野性的腥味,但更多的是肉类本身纯粹的蛋白质脂肪的香气。冰冷的肉汁混合着血水在口腔里蔓延,竟然带来了一种极其原始的满足感。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胃里很快升起一股久违的暖意。
其他人也是如此。起初的犹豫过后,便是近乎疯狂的进食。咀嚼声、吞咽声在山洞里回荡。这是他们逃亡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吃肉”,第一次摄入如此高质量的能量。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沉浸在填补那巨大饥饿空洞的本能之中。
很快,几大块肉被分食殆尽。虽然远未吃饱,但每个人都感觉一股热力在冰冷的身体里流转,多日来的虚弱感被驱散了不少,精神和体力都得到了极大的恢复。一种饱食后的困意,开始悄然袭来。
就在这时,刘光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饱食后的短暂宁静。
“都先别睡。”他站起身,走到洞口缝隙透入的那片微光下,“把咱们今天找到的家伙事儿,都拿出来,摆在中间地上。”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经过白天的事情,他在队伍中的威望已经达到了顶点。大伙们刚刚吃了他带回来的救命肉,自然对其更是信服。没有任何犹豫,人们纷纷将各自找到、并且紧紧攥在手里的兵器,放在了洞中央的空地上。
一阵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
微光下,那些兵器的轮廓显现出来。种类颇杂,品相也参差不齐。
最多的是木杆断了一半、或者枪头锈迹斑斑的长枪,大约有四五支。这些长兵器虽然残破,但长度优势仍在,对付野兽或者结阵自保时依然有用。
其次是两三把环首刀或类似制式的短刀,刀身上大多有磕碰的缺口和暗红色的血锈,有些连刀柄的缠绳都松脱了,但刃口依稀还能看到寒光。
还有一张弓身老旧、弓弦看起来也有些松弛的猎弓,旁边放着寥寥七八支箭矢,箭羽大多破损不堪。
另外就是一些杂七杂八的兵器,比如没有剑鞘、剑身布满划痕的佩剑,刃口都钝了;甚至还有一把厚重的、刃口崩了好几处的鬼头刀,也不知道原来是谁用的。
刘光蹲下身,一件件仔细地查看,用手掂量着,测试着刃口的锋利度,检查着木柄的牢固程度。他的表情严肃而专注,像是在清点一笔关乎性命的财富。
“嗯,这张弓虽然老,但保养一下还能用,箭太少了,得省着用……这几把刀还行,磨一磨应该能锋利……枪头都锈得厉害,得想办法找石头磨磨……”
他一边检查,一边低声自语般点评着。
忽然,他的目光被一件奇特的兵器吸引了。那是一对短柄的铁戟,长度约莫只有普通长戟的一半,通体黝黑,戟头结构复杂,有直刺的锋刃,一侧有横出的月牙刃,另一侧则是一个向后弯曲的小钩。虽然也沾着血污,但看得出打造得相当精良,绝非普通喽啰能用得起的家伙。
“短戟?”刘光拿起其中一柄,掂了掂分量,颇有些沉手,他眉头皱了起来,“这是谁找到的?这玩意儿……”
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疑虑和不赞成。这种兵器结构复杂,对使用技巧要求极高,绝非普通人能驾驭。在战场上,通常是精锐或军官才会选用,用于破甲、钩夺兵器或是近身搏杀。用得好了是神兵利器,用不好,就是累赘,还不如一根结实的木棍。
刘明听到问话,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应声道:“哥,是我,这个是我找到的。”他指了指那柄短戟。
刘光抬起头,看向弟弟,眼神里的不赞成更加明显。他没说话,而是将自己腰间那把品相最好的环首刀解了下来,递向刘明。
“你用这个。”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戟这种兵器,太难摆弄,更别提这还是短柄的,长度吃亏。耍不明白,死得最快。”
刘明看着哥哥递过来的刀,那是一把好刀,他知道哥哥是为了他好。但他没有接。
他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些画面——不是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而是他还在那个和平年代,窝在沙发里看的电视节目《古代兵器大揭秘》之类的纪录片。里面好像就有一期讲过这种短柄双戟,说是起源于汉,流行于三国,是一种攻防一体、尤其擅长技巧性格斗的兵器。
他努力回忆着解说员那略带兴奋的语调,组织着语言,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突兀:“没事没事的,哥,我懂的。”
“你懂?”刘光明显不信,眉头皱得更紧,“你懂什么?”
“我……我听村里老人讲故事说的。”刘明赶忙搬出万能的“村里老人”当挡箭牌,心脏怦怦直跳,生怕露馅,“他们说,这种短戟,用法核心在于利用其独特的结构,不是蛮力劈砍。要将‘刺’、‘啄’、‘钩’等多种攻击方式融为一体。”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比划着:“直线可以用来突刺,攻击敌人面门咽喉;上面的月牙刃可以像鸟喙一样‘啄’击,专打关节、手腕;下面这个倒钩,关键时刻还能钩住对面的长兵器或者腿脚,破坏对方平衡……”
他说得有些磕绊,但大意居然都蒙对了。
刘光听着,眼中的疑惑稍减,但担忧丝毫未退:“说得倒是头头是道!但那都是说书先生嘴里的玩意儿!真打起来,乱哄哄的,哪给你功夫去‘钩’去‘啄’?你根本没正经练过,根本没有防守的能力!一旦被力气大的对手近身压着打,你怎么办?这短戟能格挡吗?到时候你必死无疑!”
刘光的分析一针见血,完全是基于实战的考量。短戟技巧性太强,缺乏系统训练和实战经验的人使用,破绽极大。
“听哥的,换了。”刘光再次将环首刀往前递了递,语气更加坚决。
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细微的声音从人群角落里响起。
“那……那个……老大……”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之前差点尖叫闯祸的小柳。他瘦小的身子缩在那里,手里也捧着一件兵器,正是另一柄短戟。他脸上还带着后怕和腼腆,小声说道:
“我……我也找到了一柄这个……我……我完全不会用这个,看着就害怕……老大,我……我能用这个,跟您换一下您之前那把柴刀吗?那个……那个我使得惯些……”
刘光愣了一下,看了看小柳手里那柄同样精良的短戟,又看了看自己刚才解下来、准备给刘明的环首刀,再想到自己之前那把砍柴用的短柄柴刀,忽然觉得这或许是个办法。
他接过小柳递来的短戟,入手沉甸,果然是一对。他将自己那把旧柴刀递给小柳:“行,这个你拿着,小心点用,刃口有点儿崩了。”
小柳如释重负,连忙接过柴刀,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拿到了什么宝贝,连连点头:“谢谢老大!谢谢老大!”
刘光现在手里有了两柄短戟。他转过头,看向刘明,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坚持:“明弟,你看,这玩意儿是一对的。双戟的用法比单戟更复杂,更需要配合和练习!你就别犟了,听话,用这把刀。”他又指了指那把环首刀。
然而,刘明看着哥哥手里那把刀,又看了看哥哥脸上那道狰狞的狼爪疤痕,以及这些日子以来为他挡风遮雨、承担了所有压力的宽厚背影,一个念头在他心中变得无比坚定。
哥哥是这支队伍的支柱,是主心骨。他需要更好的武器,更需要能活下去!那把环首刀一看就不是凡品,若是哥哥能用……哪怕只是多一分战力,多一丝活下来的机会,都值了!
自己呢?自己这个半吊子穿越者,就算拿着好刀,又能发挥多少作用?不如把好武器给最能发挥它作用的人!
至于自己……用那双短戟?虽然难,但至少……自己还比旁人多那么一点点“理论”知识不是?万一呢?
想到这里,刘明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伸手从刘光手里接过了那对短戟。
“哥,真不用换。”他掂了掂双戟,分量不轻,但他努力让自己的动作显得自然,“你看,这不就凑成一对了嘛?我觉得……还挺趁手的。”
为了让刘光相信,他甚至还按照脑子里那些零星的、来自电视节目的模糊记忆,笨拙地尝试着挥舞了几下。他努力回忆着那些演示动作:左手戟虚晃一下作势欲啄,右手戟顺势突刺;或是双戟交叉于身前,模拟一个格挡(虽然他知道这玩意其实不擅长格挡)……
他的动作毫无疑问是生疏而滑稽的,破绽百出,根本谈不上什么章法,完全就是瞎比划。
但偏偏在这黑暗的山洞里,在微弱的光下,在那饱餐一顿后略微放松的气氛中,他这番“表演”,竟然引来旁边几个同样不懂行的乡亲们一阵低低的喝彩。
“嘿!明哥儿耍得有点模样啊!”
“看着是挺厉害!”
“双戟啊,这可不是一般人能玩的!”
他们不懂什么高深武艺,只觉得刘明确实比他们挥舞的有气势和好看。
这些淳朴甚至有些愚昧的喝彩,在此刻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刘光看着弟弟那异常坚持的样子,听着乡亲们的话,再想到弟弟刚才确实说出了些门道(虽然是听老人说的),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下来。“或许弟弟是真的喜欢这对兵器,或许这玩意儿真的和他有缘?”
他终究是拗不过弟弟的坚持,也或许是内心深处,也觉得这对罕见的利器,留在自己人手里比换出去好。
“唉……罢了罢了,随你吧。”刘光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那你以后可得自己多琢磨,千万小心!对敌的时候,尽量别硬拼,利用步法和这戟的特点周旋,知道吗?”
“知道了,哥!你放心!”刘明见哥哥终于松口,心里一块大石落地,连忙保证道,将双戟紧紧握在手里。冰凉的戟柄传来沉甸甸的质感,仿佛也压下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他之所以如此坚持,绝非因为什么“趁手”,更不是因为那点可怜的现代记忆真能让他变成高手。最深层的、他无法宣之于口的原因是——他希望哥哥能用上更好的武器。那把寒光闪闪的环首刀,明显比目前找到的各种武器好太多。只有哥哥更强,更安全,这个队伍,包括他自己,活下去的希望才更大。这份深藏的、近乎本能的依赖与维护,是他坚持换戟的全部理由。
刘光摇摇头,不再多说,将那把环首刀重新挂回自己腰间。然后他开始主持分配其他兵器。
“张强,你力气大,用这把鬼头刀,虽然钝了点,但劈砍起来势大力沉!”
“李叔,你以前打过猎,这张弓和箭你拿着,想办法收拾一下,关键时刻能派上大用场!”
“这几把刀,你们几个分分,把最锋利的给前面探路的人……”
“长枪都给老子把枪头卸下来,明天天亮了找地方磨!木杆不行的也换了,找结实的硬木重新装!”
他根据每个人的特点和身体状况,快速而公平地分配着兵器。没有人有异议,所有人都服从安排。经过生死与共,这支队伍的核心凝聚力空前强大。
很快,兵器分配完毕。每个人都拿到了相对趁手的武器,安全感似乎又增加了一分。
山洞里渐渐安静下来。饱食后的困意如同潮水般涌上,人们依偎在一起,靠着冰冷的石壁,怀里抱着新的武器,沉沉睡去。此起彼伏的鼾声很快响起,这是多日来,他们第一次能在相对“安全”的遮蔽下入睡。
刘明却没有立刻睡着。他靠坐在角落里,手里反复摩挲着那对短戟复杂冰冷的戟头。戟尖、月牙刃、倒钩……在微光下泛着幽冷的色泽。
他知道自己根本不会用。刚才那几下,纯粹是糊弄哥哥和乡亲们的。在现代社会,谁又会去学这种冷兵器的用法呢?那点电视上看来的皮毛,在真正的搏杀中,恐怕连一秒都撑不住。
哥哥说得对,这玩意儿太难了,防守更是其短板。
但是……
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已经睡着、但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微微拧着的刘光。哥哥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但是,只要哥哥能拿着更好的兵器,能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自己冒点风险,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握紧了戟柄,冰冷的触感让他清醒。
不会,可以学。没人教,就自己琢磨。至少,他比这个世界的人,多那么一点点“理论”上的见识吧?至少,他知道这武器的优势和劣势在哪里。
活下去。不仅要自己活下去,也要让哥哥活下去。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和坚定。
他闭上眼睛,不再去回忆可乐和电脑,而是开始拼命回想那些早已模糊的电视画面,试图将那些演示动作和讲解,一点点刻进脑海里。
洞外,山风呼啸,掠过黑沉沉的桐柏山峦。
洞内,一群伤痕累累的逃亡者,在拥有了第一份像样的武装和一顿救命的血食后,终于获得了一个短暂的、宝贵的喘息之机。
而刘明,这个来自未来的灵魂,则在黑暗中,默默地开始了他在这个乱世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砺刃”。
砺的不只是手中的铁戟,更是自己的心志与前路。
南奔之路,依然漫长,但今夜,他们终于有了像样的、 用来劈开前路荆棘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