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密室之内,烛火摇曳,将陈凡的身影拉得长而扭曲。他将那枚冰凉的玉牌放置在粗糙的石台中央,指尖的触感仿佛连接着某个沉睡了数百年的古老意志。几乎在同一时刻,悬于他身侧的灵曦剑嗡然一震,剑身上那道贯穿始终的古朴裂纹,竟如活物般微微翕动,与石台上的玉牌产生了某种玄妙的共鸣。
一缕极淡的青光从玉牌“阵”字的刻痕中溢出,如丝如缕,飘向灵曦剑。紧接着,剑身裂纹中也透出微光,两股光芒在半空中交织、缠绕,最终化作一串断断续续、残缺不全的符文链,悬浮在两人之间。这些符文结构精妙,逻辑严谨,与陈凡所知的任何阵法都截然不同,却又隐隐透着一股同源的气息。
灵曦的虚影在剑旁凝聚,她凝视着那串符文,声音中带着一丝恍然与颤抖:“原来如此……这玉牌,是‘理枢令’的碎片之一。天工门覆灭前,门中先辈预感到大祸临头,便将宗门最高传承《天工录》拆解成无数碎片,以‘理枢令’为匙,封印于世间各处。这一枚,对应的正是《天工录·阵卷》的起始篇。”
陈凡的目光紧紧锁在那串符文上,它们仿佛不是死的符号,而是一套严密的逻辑语言,正在向他揭示一个被尘封的世界。他脑海中瞬间闪过矿洞日志里那句“火不能灭火”,又想起灰衣老者那双充满期盼与绝望的眼睛。忽然,他低沉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密室中回荡,带着几分嘲弄,几分释然。
“他们以为烧掉一本日志,毁掉一座山门,就能彻底断绝火种?”陈凡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串浮动的符文,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亮,“他们错了。真正的火,从来不是藏在某本书里,或者某个人的记忆里。它源于每一个敢于提出‘为什么’的念头,是从怀疑开始的。”
一夜之间,云梦城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巨石,激起千层浪涛。天工堂这个原本不起眼的小工坊,成了风暴的中心。消息不知通过何种渠道,以一种近乎爆炸性的速度传遍了城内城外,那些常年挣扎在底层的散修们,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他们堵在天工堂门口,手中紧紧攥着各种残破泛黄的丹方,脸上写满了渴望与孤注一掷的疯狂。
这些人,有的卡在炼气期数十年不得寸进,有的为了一炉丹药倾家荡产,丹道对他们而言,是一条看得见却永远摸不着的登天之路。面对黑压压的人群,陈凡没有露面,反而是苏清影,这位昔日的丹霞谷天之骄女,亲自站了出来。她在丹房前支起一座最普通的炼丹炉,随机点了一名面黄肌瘦、修为只有炼气三层的散修上前。
“你的丹方,凝火丹。告诉我,你以往炼制时,最常失败在哪一步?”苏清影的声音清冷而平静,却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那散修紧张地手心冒汗,结结巴巴地说:“回……回前辈,总是在凝丹的最后一步,火候……火候稍有不慎,便会炸炉。”“好。”苏清影递给他一张白纸和一支炭笔,“现在,你只需做三件事。第一,记下你投入每一种药材的精确时间。第二,记下你催动炉火时,灵力输出的每一次变化。第三,记下丹炉内部温度的每一个异常波动。其余的,听我指挥。”
这番话让围观者一片哗然。“记笔记?炼丹靠的是神识感应,是与丹炉的通灵,记这些死物有何用?”“简直是胡闹!丹道玄之又玄,岂是凡俗算术能解?”然而,炉火升腾,在那名散修笨拙却严格的记录与苏清影精准的口头指令下,奇迹发生了。当丹炉的震动趋于平稳,一股浓郁的药香破炉而出时,所有质疑声戛然而止。开炉,三枚圆润饱满、其上带有三道丹纹的凝火丹,静静躺在炉底。三品成丹!
那散修呆呆地看着丹药,又看看自己手中那张写满歪歪扭扭数字的“笔记”,突然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成了……我炼丹三十年,炸了上百次炉,今日……今日竟靠‘记笔记’就成了!呜呜呜……”人群死寂一瞬,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惊叹与议论。有人当场跪地叩首,不是拜苏清影,而是拜向那张写满数据的纸,仿佛那才是真正的神祇。
苏清影擦去额角的细汗,望着眼前这狂热的一幕,她侧过头,对站在门内阴影里的陈凡轻声说道,语气复杂难明:“我明白了……原来我们所做的,根本不是在炼丹……我们是在为这个世界,重新建立一套规矩。”
丹霞谷,赤阳殿。“啪!”一声脆响,上好的青瓷茶盏被谷主赤阳子狠狠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蛊惑人心!妖言惑众!”他须发皆张,满面怒容,对着座下众长老咆哮,“一个叛徒,一个竖子,竟敢用如此粗鄙的伎俩亵渎丹道!什么三变量对照,什么实验记录,简直是妄改天道,滑天下之大稽!此等邪说若不立刻铲除,我丹道正统,颜面何存!”殿内气氛凝重,几位长老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应声。
就在此时,一道倩影跌跌撞撞地冲入大殿,正是赤阳子最得意的弟子风铃儿。她脸色煞白,手中捧着一卷厚厚的兽皮纸,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发颤:“师……师父!诸位长老!”她将兽皮纸在大殿中央猛地展开,上面用朱砂和墨笔绘制着密密麻麻的表格与曲线图,正是那所谓的“实验总表”与“错频图谱”。“弟子……弟子不信邪,昨夜用此法,将‘养元丹’的炼制过程拆解分析,重炼了十炉……”风铃儿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颤声道,“成丹率……从以往不足三成,稳定提升到了七成!而且,每一炉都至少是二品上!”
满殿死寂。赤阳子的怒吼还卡在喉咙里,脸上青白交加。所有长老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份图谱上,那清晰的数据,那陡然上扬的红色曲线,像一记记耳光,狠狠抽在他们引以为傲的“丹道正宗”的脸上。一名须发皆白的老执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震撼与迷茫,他失神地喃喃自语:“难道……难道四百年前那场滔天大火,烧掉的不仅仅是天工门的人……还有我们本该走下去的路?”
外界的风暴,丝毫没有影响陈凡的脚步。他仿佛一个冷酷的棋手,落下一子,便立刻开始布局下一步。他命人将工坊中早已试验成功的“净水陶芯”进行批量烧制,并搭配最简易的“灵流导管”,组装成一种全新的装置——“共享聚灵阵”。这种聚灵阵的成本,甚至不到市面上最劣质聚灵阵的十分之一。首批一百套成品,陈凡没有选择售卖,而是全部赠予了云梦城周边最贫困潦倒、连一块下品灵石都拿不出的散修。
每一套阵法都附带了一张他亲手绘制的说明书,上面用最简单的图画和文字标注着:“每三日,请务必取出陶芯,用清水洗净,以防灵垢堵塞,影响效能。”当夜,云梦城外的荒山野岭,数十个平日里只能靠吐纳天地间稀薄灵气的低阶散修,第一次体验到了灵气如涓流般汇入体内的感觉。数十个光点在黑暗中亮起,微弱但稳定的灵压波动连成一片,甚至惊动了城主府的巡夜修士。消息传回城主府,城主柳元昭在堪舆图前站了许久,图上代表那些散修光点的位置,看似杂乱无章,却隐隐构成了一张覆盖全城的大网。他猛地一拍桌案,眼中精光四射:“好一个陈凡!这哪里是送阵?这分明是在织网!一张以人心为线,以底层修士为节点的巨网!”
深夜,天工堂密室。陈凡正在一张巨大的兽皮上绘制新的阵图,繁复的线条在他笔下流畅生成。一旁的灵曦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她的虚影剧烈闪烁,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古剑剑身上那道最深的裂纹中,竟渗出一缕缕刺目的金光。一段不属于她的,尘封于剑灵最深处的陌生记忆,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那是一座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浮空巨城,整座城市由亿万个精密的千机齿轮驱动,在云海之上缓缓航行。城市的中心,矗立着一座巨大无比的机械莲台,其形态,与陈凡在矿洞深处发现的那个神秘图腾一模一样!“啊——”灵曦猛然睁开双眼,眼中的惊骇无以复加。她死死盯着陈凡笔下的阵图,那阵图的核心结构,竟然与她记忆中浮空城的中枢控制系统有着惊人的相似!“陈凡!”她失声喊道,“你可知……你可知你正在复现的东西,它真正的名字叫什么?”陈凡的笔尖微微一顿,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询问。灵曦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那叫‘理枢塔’!上古天工门的核心,传说中统御万器、万阵、万火的至高存在!也正是因为它,天工门才会被……被九大圣地联手镇压,从世间抹去!”
听闻此言,陈凡沉默了片刻,随即,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与战意。他手中的笔重新落下,在图纸上画下决定性的一笔,发出清晰的“沙沙”声。“是吗?”他轻声笑道,“那就让他们再镇压一次好了。”“只不过这一次,我来当那根引火索。”
他的话音刚落,密室外,苏清影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传来:“陈凡,你出来一下。门口的人……越聚越多了。他们不肯走,都说要拜我为师,学真正的丹道。可是……”她顿了顿,语气里充满了困惑与抗拒,“我看着他们眼里的狂热,那不是求知,那是朝圣。这不是我们想要的,对吗?”陈凡放下笔,走到门边,透过门缝看着外面那一张张被希望与绝望交织的脸庞。他沉默了许久,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苏清影耳中:“知识是用来打破神像的,不是用来塑造新神的。我们得想个办法,把锤子交到他们手里,而不是让他们把我们供上神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