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堂简陋的院落里,挤满了闻讯而来的散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期待、怀疑与草药味的复杂气息。
苏清影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身后是一块巨大的黑色石板,表面光滑如镜,这是陈凡用特种石墨混合妖兽骨粉烧制而成,坚硬且不反光。
她没有像传统丹师那样焚香祝祷,也没有摆出任何高深莫测的架子,只是拿起一根特制的白垩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四个词。
反应条件四要素:灵火温度、药材配比、提纯程度、冷却速率。
没有玄奥的法诀,没有晦涩的术语,只有冰冷而精确的词汇。
台下瞬间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这算什么传道?
这更像是凡间工匠的守则。
“肃静!”苏清影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清冷的目光扫过全场,“从今天起,天工堂丹道基础班立下铁规:不拜师,我们之间是师生,而非师徒;不传秘,这里没有不可言说的秘法,只有可以验证的原理。我只讲‘为什么’,至于‘怎么做’,需要你们自己去试。”
她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不拜师?
不传秘?
这彻底颠覆了修真界千万年来的传承规矩。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人群后方一个角落里,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抽泣声。
一个须发半白的老散修跪倒在地,浑身颤抖,老泪纵横。
“我儿子……我儿子就是死在炸炉里的……他为了炼一炉回气丹,攒了三年的积蓄,可丹方上只写了‘文武火交替’,他试了九次,第九次……丹炉炸了……”
老人的哭声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几乎所有底层散修都有过类似的经历,或者听说过类似的悲剧。
那些丹方上语焉不详的四个字,背后是无数条人命和破碎的家庭。
苏清影的眼圈也红了,声音微微哽咽,但她还是挺直了脊梁,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我站在这里。所以天工堂要开这个班。我要让每个人,都能明明白白地炼丹,都能活着……试错。”
话音落下的瞬间,全场死寂。
随即,不知是谁带头,所有人都朝着台上的苏清影深深一揖。
这一拜,不为师徒名分,只为那一句“活着试错”。
与此同时,天工堂的另一侧,技术组的院子里则是一片热火朝天。
陈凡正带着一群对阵法有着狂热兴趣的散修,围着一堆闪烁着微光的玉石板。
他摒弃了传统阵法师那种在整块阵盘上精雕细琢的繁琐工艺,而是将一个复杂的阵法拆解成了数十个功能各异的“基础符文单元”。
“看好了,”陈凡拿起三块巴掌大的玉板,上面分别刻画着“灵力感应”、“微型示警”和“能量回路”的基础符文,“这三个单元,就像凡人盖房子用的砖块。你们只需要按照说明,将它们的能量接口对上,就能组成一个最简单的警戒阵。”
一名胆大的散修将信将疑地接过玉板,按照陈凡的指点,将三块玉板像拼图一样拼接在一起。
当最后一块玉板嵌入凹槽时,三块玉板上的符文同时亮起,一道微不可查的灵力波动以玉板为中心扩散开来,覆盖了方圆十丈的范围。
“成了!”那名散修惊喜地叫道,“这……这比我在坊市里花大价钱买的成品警戒阵盘反应还要快!”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叹。
这种“符文积木”般的创举,让玄奥的阵法之道,一下子变得触手可及。
角落里,一直冷眼旁观的灵曦抱剑而立,绝美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清冷。
她看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走了过来,声音清冽如冰泉:“你这‘符文积木’倒是有趣,但根基不稳,灵力流转有明显的滞涩感,少了一道‘灵频校准’的工序。”
说罢,不等陈凡反应,她并指如剑,一道凝练到极致的剑气从指尖迸发,在三块玉板拼接的核心处,快如闪电地刻下了一组无比繁复的古老符文。
那符文一成,整个简易阵法的灵光瞬间内敛,原本略显虚浮的灵力波动变得坚实而稳定,阵法的效能竟凭空提升了三成。
陈凡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哦?你不是嫌弃我们天工堂的东西粗陋不堪么?”
灵曦冰冷的脸颊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她迅速别过脸去,留给陈凡一个清冷的侧影:“我只是……不想看一群蠢人因为阵法不稳,在睡梦中白白送死。”
丹霞谷,幽深静谧的密室之中,谷主赤阳子真人正对着一卷抄本,神色凝重。
这正是风铃儿从天工堂带回来的丹道讲义。
他的面前,还摊着一本泛黄的古籍,那是丹霞谷代代相传的祖传丹方《赤霞丹经》。
他将讲义中关于“温控曲线图”的章节,与《赤霞丹经》里一味名为“紫烟蕴神丹”的丹方反复比对。
丹经上,关于火候的描述只有七处,分别是“文火慢培”、“武火急攻”、“三转七还”这类极其模糊的词句。
千百年来,丹霞谷的弟子不知有多少人就因为没能悟透这几句话,而丹毁人亡。
可现在,对照着天工堂那张画着精确曲线的图纸,赤阳子将每一个阶段的灵火温度数值代入进去,那七处模糊的描述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文火”对应着哪个温度区间,“武火”的峰值又是多少,“三转七还”原来是指三次精准的升温和七次回落的冷却过程!
“啪嗒。”一滴浑浊的泪水滴落在古籍上。
赤阳子握着笔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在丹经的空白处写下一行小字:非彼欺我,乃先人讳言也……
他终于明白,不是天工堂的方法离经叛道,而是自古以来的传承者,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刻意将知识复杂化、神秘化,用含糊不清的言辞来制造门槛。
良久的沉默后,他长叹一声,唤来心腹弟子,低声吩咐道:“你立刻去云梦城,不要通过宗门渠道,以散修的身份,悄悄购入十套‘共享聚灵阵’,安置在谷中那些新晋内门弟子的居所附近。”
与此同时,柳家议事厅内,气氛压抑如暴风雨前夜。
柳元昭一掌拍碎了身边的紫檀木茶几,面目狰狞地咆哮:“赤阳子这老狗!他竟然也动摇了!他竟然派人去买天工堂那些不入流的玩意儿!再这样下去,我们这些世家宗门的根基都要被挖断了!”
“家主息怒,”一位长老沉声道,“天工堂此举,无异于釜底抽薪。我们绝不能坐视不理。我建议,立刻联合城中其他几家,以‘妖言惑众,扰乱修行秩序’为由,向城主府正式施压,必须立刻查封天工堂,将陈凡、苏清影等人就地正法!”
“对!必须施压!”另外两位长老也立刻附和。
很快,一份由柳家牵头,联合了三大修真家族的联名信送到了城主府。
城主看着信上措辞严厉的要求,眉头紧锁。
柳家等势力的能量,他不敢小觑。
无奈之下,他只能签发了查封天工堂的初步命令。
然而,就在命令下达的当天下午,城主府的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
三百名散修代表,联名递上了一份血书请愿。
请愿书的后面,还附带着三百份详尽的报告——每一份都记录了一名散修利用天工堂的原理,成功炼制出丹药的过程,以及使用“共享聚灵阵”后,修为提升的真实数据。
更让城主头皮发麻的是,丹霞谷的教习长老也怒气冲冲地找上门来,状告天工堂“拐卖”弟子。
原来就在今天上午,足足有数十名出身各大家族的丹霞谷外门弟子,集体办理了退学,转头就去天工堂报名,哪怕只能当一个没有正式名分的“旁听生”。
城主手握两份分量截然不同的文书,望着窗外黑压压的人群,不由得发出一声苦笑:“这哪里是造反……这是民心倒戈啊。”
月圆之夜,清冷的月辉洒满大地。
陈凡、苏清影和灵曦三人,悄然重返了那座废弃的矿洞。
这一次,他们是来揭开最终的秘密。
陈凡深吸一口气,取出了那枚得自矿洞深处的“理枢令”玉牌。
当他将玉牌握在手中时,一直沉寂的古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剑鸣,与玉牌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随着共鸣的加剧,他们脚下的地面开始微微震动。
矿洞废墟的地面上,无数尘土与碎石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一个隐藏在地下的巨大图腾缓缓显现。
那是一座由无数符文构成的齿轮相互嵌套、盘根错节的环形阵基,充满了精密而古老的美感。
在阵基的最中央,有一个与“理枢令”玉牌形状完全吻合的凹槽。
灵曦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震撼与凝重,她沉声道:“这是‘理枢基座’,是《天工录》的总枢纽。一旦激活,便能感应并唤醒散落世间的其余三卷《天工录》的下落。”
陈凡点点头,目光坚定。
他走到阵基中央,缓缓将手中的玉牌按入凹槽之中。
“咔哒。”
一声轻响,玉牌与基座完美契合。
刹那间,整座大地都为之轻微一震。
巨大的环形阵基上,符文齿轮开始缓缓转动,一道通天彻地的光柱冲天而起,撕裂夜幕。
紧接着,在遥远的天际尽头,三个不同的方向,几乎在同一时刻,有三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光芒闪现、共鸣。
东方,传来一声穿云裂石的剑鸣,锋锐无匹。
南方,飘来一缕沁人心脾的丹香,醇厚悠长。
西方,亮起一道曲折跳跃的雷纹,狂暴刚猛。
陈凡仰望着天际那三道遥远的光芒,感受着从理枢基座传来的磅礴信息,嘴角逸出一丝微笑。
他转头看向云梦城的方向,仿佛能看到柳元昭等人惊慌失措的脸庞,低声自语,像是在对他们说,又像是在对这个世界宣告:
“他们想堵住一条奔涌的河,却不知道,我们从一开始要挖的,就是一条横贯天地的运河。”
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陈凡知道,要让这条运河的水流得更猛、更广,还需要投下一块更重的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