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碗见底,苦涩余味仍在舌根萦绕,那股莫名的暖意却未能驱散萧辰心头的滞重。他独坐书房,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嗒、嗒声,与窗外呼啸的风声应和。
晋王。
这两个字如同两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皇亲国戚,圣眷正浓,其势力盘根错节,远非一个兵部侍郎可比。若他真是幕后黑手,翻案之路,无异于蚍蜉撼树,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然而,父亲血染沙场的惨烈景象,三年来无一日不在他梦中浮现。那不仅是家仇,更是国恨!数万将士的冤魂,岂能因对方身份尊贵便就此沉埋?
他猛地攥紧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
查!必须查下去!纵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上一闯!
但如何查?晋王府邸戒备森严,远超寻常官宦。今夜别院那些护卫的身手已非同一般,王府之内,只怕更是高手如云,机关重重。硬闯绝无可能,需得智取,或是……从内部寻找突破口。
他思绪飞转,将皇城司内关于晋王府的零星档案在脑中飞速过滤。晋王此人,看似闲散富贵,只爱吟风弄月、结交文人雅客,但能暗中操纵如此大事,岂是表面那般简单?其府中幕僚、清客、乃至仆役,或许皆有线索可寻。
还有周王氏……今夜打草惊蛇,晋王府的人定会加强控制,甚至可能……灭口。需得尽快再寻机会接触她,或派人暗中保护?
千头万绪,纷乱如麻。
而在这纷乱思绪的核心,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浮起一抹清瘦的白影。
苏玉。
他究竟是谁?他那身诡异的武功、精妙的机关、对旧事了如指掌的熟悉、以及那看似柔弱却坚韧无比的心性……他像一本被严密锁定的书,只掀开了惊心动魄的一角,却让人忍不住想要窥探全貌。
自己那般咄咄逼人的质疑,是否……真的伤了他?
萧辰闭上眼,仿佛又看到苏玉离去时那双沉寂如水的眸子,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疏离。还有今夜月光下,他毫不犹豫引开追兵的决绝背影。
心口某处,泛起一丝细密而陌生的抽痛。这种情绪于他而言,太过陌生,难以掌控,更令他烦躁不堪。
他霍然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烛火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墙壁上,如同此刻他纷扰的心绪。
必须去找他谈一谈。并非仅仅为了线索,而是……为那场争执,为今夜他的相助,也为那碗被留下的、带着笨拙关切的汤药。
下定决心,萧辰推开书房门,走向西厢。
夜已深沉,廊下唯有风声。西厢房窗棂漆黑,并无灯火。
他竟已睡下了?还是……根本不愿亮灯?
萧辰在院中驻足,犹豫片刻,终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欲走。
就在此时,一声极力压抑、却仍从齿缝间漏出的短促痛哼,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是从苏玉房内传来!
萧辰心脏猛地一缩,再无犹豫,快步上前推开房门!
屋内没有点灯,月光透过窗纸,洒下朦胧的清辉。只见苏玉并未卧床,而是蜷缩在窗下的软榻旁,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双手死死按住心口,额发已被冷汗浸透,黏在苍白的脸颊上。他咬紧下唇,试图阻止痛苦的呻吟溢出,唇瓣已被咬得一片殷红。
那具从不离身的琴匣,被打翻在地。
“苏玉!”萧辰疾步上前,蹲下身扶住他。
触手之处,一片冰凉的湿黏,且那单薄的身体正不受控制地痉挛着,显然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这绝非寻常旧疾发作的模样!
“药……!”苏玉意识似乎都有些模糊,从牙缝中挤出破碎的字眼,“……怀里……”
萧辰立刻探手入他怀中,触到一个冰冷的玉瓶。他迅速倒出药丸,却发现苏玉牙关紧咬,根本无法喂服。
情急之下,萧辰一手稍稍用力捏开他的下颌,另一手将药丸塞入他口中,随即拿起案上半凉的茶水,小心地助他咽下。
动作间,苏玉无力地靠在他臂弯里,微弱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带着令人心惊的滚烫与脆弱。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背脊,此刻脆弱地弯曲着,仿佛随时会碎裂。
萧辰保持着这个半抱的姿势,一动不敢动,只觉得怀中身体冷得像冰,却又渗出冷汗,颤抖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他从未见过苏玉这般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要燃尽熄灭。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终于,药力似乎开始发挥作用。苏玉剧烈的颤抖渐渐平复,紧攥着心口的手指一根根松开,无力地垂落。急促的喘息也逐渐变得缓慢而深长,只是依旧微弱。
他缓缓睁开眼,眸中水汽氤氲,带着剧痛过后的茫然与虚脱。看清眼前的人是萧辰,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诧与……无措,下意识地想挣扎起身,却被萧辰牢牢按住。
“别动。”萧辰声音沙哑,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苏玉不再挣扎,只是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声音轻若蚊蚋:“……多谢。又劳烦大人了。”
疏离的称呼,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
萧辰没有放开他,反而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让他能靠得更舒服一点。他低头看着怀中人苍白的侧脸和汗湿的鬓角,心中那座因疑虑和骄傲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只剩下满腔的懊悔与酸涩。
“你的旧疾……”他艰难地开口,“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次,他的语气里没有了质疑,只有沉沉的担忧。
苏玉沉默了很久久,久到萧辰以为他不会回答。
就在萧辰准备放弃时,他却极轻地开了口,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三年前,雪狼关……最后那场风雪里,为了送出一道求援急报,冻坏了心脉……”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背后是怎样的惊心动魄与惨烈牺牲?
萧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他想起苏玉提及北疆风雪时的神情,想起他腕间那道旧疤,想起他异于常人的体寒……
所有线索瞬间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让他震撼的真相。
苏玉并非仅仅是“知晓”内情,他极可能就是那场惨案的亲历者,甚至……是付出惨烈代价试图挽回败局的人!
自己竟还怀疑他别有所图!竟用那般冰冷的话语刺伤他!
“你……”萧辰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问“你当时在军中任何职”,想问“你为何会卷入其中”,想问“你这些年是如何熬过来的”,但所有问题在对方显而易见的痛苦面前,都显得苍白而残忍。
他最终只是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苏玉额角的冷汗。动作生涩,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小心。
苏玉身体微微一颤,长睫剧烈地抖动了几下,依旧没有转头看他,只是耳根悄然漫上一抹极淡的绯色。
空气中弥漫着药味的苦涩、冷汗的微咸,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扰人心绪的冷檀香。某种坚冰破碎后的微妙气息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
“晋王之事,”良久,苏玉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些许力气,却依旧低哑,“大人不必独自承担。我……或许能帮上忙。”
“你如何帮?”萧辰下意识追问,随即立刻后悔,生怕他又觉得自己是在质疑。
苏玉却似乎并不介意,只是淡淡道:“晋王虽权势煊赫,却也非铁板一块。他好风雅,常设宴延宾,府中网罗了不少奇人异士,其中亦有……可通音律之人。”他顿了顿,意有所指,“清音阁之名,并非虚传。”
萧辰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你想借献艺之名,潜入晋王府?”
“这是目前最不易引人怀疑的法子。”苏玉侧过脸,看向萧辰,月光映在他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一种冷静的决绝,“我能接近他,或许能探听到一些消息,甚至……找到那封信的线索。”
“不行!”萧辰断然拒绝,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仿佛怕他立刻消失,“太危险了!晋王绝非善类,若被他识破……”
“大人是在担心我?”苏玉轻轻打断他,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萧辰一噎,竟无法立刻否认。
担心?何止是担心。只要想到苏玉要独自踏入那龙潭虎穴,面对那只笑面虎,他便觉得心口发紧,几乎喘不过气。
“我自有脱身之法。”苏玉试图坐直身体,这一次,萧辰没有再强硬地按住他,只是虚扶着他的手臂。
“此事需从长计议。”萧辰语气放缓,却依旧坚持,“晋王府非比寻常,绝不能贸然行动。容我几日,布置周全再说。”
苏玉看着他眼中不容错辨的担忧与坚持,沉默片刻,终是轻轻点了点头:“好。”
这一个“好”字,仿佛蕴含着某种妥协与信任,让萧辰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
他将苏玉扶回榻上躺好,为他盖好薄被。指尖不经意掠过对方依旧冰凉的手背,那冷意让他心头一揪。
“你好生休息。”萧辰站起身,声音低沉,“今夜我就在外间,若有不适,即刻唤我。”
苏玉抬眼看他,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波动,最终化为极轻的一声:“……嗯。”
萧辰深深看他一眼,转身走到外间,合衣坐在椅上,长剑横于膝头。
一内一外,隔着一道屏风。
两人皆无睡意。
屏风内,苏玉睁着眼,望着头顶模糊的帐幔,心口残留的剧痛和方才那个坚实温暖的怀抱交替浮现。冰封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屏风外,萧辰指节分明的手轻按着剑柄,目光锐利如夜鹰,守护着内室那片小小的安宁。脑中思绪翻腾,既有对晋王势力的凝重,更有对屏风后那人前所未有的牵挂与一种悄然变质的怜惜。
长夜漫漫,心狱重重。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坚冰,已在无声中悄然消融了一角。
而远在晋王府深处,一场针对今夜不速之客的密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