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萧府陷入一种诡异的沉寂。
西厢房再无琴音流出,安静得仿佛无人居住。苏玉几乎足不出户,膳食皆由仆人送至门口,他自行取用。偶在廊下遇见萧辰,也只是垂眸敛衽,淡淡一句“大人”,便擦肩而过,疏离得如同陌路。
那日书房的激烈争执与冰冷的沉默,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
萧辰心中烦闷异常。他惯于应对明枪暗箭,却从未处理过这般胶着又难以言喻的局面。理智告诉他,苏玉的隐瞒定有苦衷,且他带来的线索至关重要;可情感上,那种被全然蒙在鼓里的感觉,以及对方可能遭遇不测的担忧,交织成一股无名火,灼得他坐立难安。
他试图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调查中。根据苏玉提供的线索,他动用了另一条极为隐秘的暗线,开始暗中查探那位三年前“坠马而亡”的京畿卫戍营前副将周莽的旧事。
进展缓慢且艰难。周莽身亡已久,其旧日同僚或调离,或对此事讳莫如深。但皇城司的能量终究非同小可,第三日黄昏,一份密报终于悄然送入萧辰书房。
密报内容简短却惊心:周莽坠马身亡前数日,曾于家中深夜待客,来访者身份不明,但翌日,周莽便显得心神不宁。更蹊跷的是,其身亡后,家中一应遗物被迅速清理,但其发妻并未随棺椁返回原籍,而是悄然迁居京城南郊一处别院,深居简出,并由不明来源的银钱供养。
周莽的发妻,极可能是知情人!
萧辰捏着密报,心潮起伏。这是一个重大突破!他立刻起身,想去西厢寻苏玉。这线索源于他,于情于理,都应告知。
行至廊下,却见苏玉房门紧闭。他抬手欲叩,动作却在中途僵住。
告知之后呢?若苏玉提出同往,该当如何?南郊别院情况不明,恐有危险。若断然拒绝,以眼下这般光景,只怕那点微薄的信任将彻底粉碎。
更何况……萧辰眸光微暗,他内心深处,竟有一丝不愿苏玉再涉险的念头。那日市井中他苍白的面容、微凉的手腕,仍清晰地烙印在记忆里。
犹豫片刻,他终是收回手,转身大步离去,只沉声吩咐心腹侍卫:“备马,去南郊。”
他决定独往。
夜色如墨,凉风习习。萧辰一身夜行衣,悄无声息地潜至密报中所指的别院外。院子不大,粉墙黛瓦,看似寻常富户之家,但墙头却设有不易察觉的警示铃线,暗处亦有气息隐藏——有护卫暗中看守!
这绝非寻常孀居妇人该有的阵仗。
萧辰心下一沉,越发肯定此中有鬼。他屏息凝神,如狸猫般翻过高墙,精准避开所有防卫,潜入内院。
主屋窗棂透出微弱灯火。他伏身檐上,轻轻揭开一片瓦隙。
屋内陈设清雅,一灯如豆。一位身着素衣、鬓角已见星霜的妇人正对窗独坐,手中虽拿着针线,却眼神空洞,怔怔出神,面上带着挥之不去的愁苦与惊惶。
她便是周莽的发妻,周王氏。
萧辰正欲寻机潜入询问,忽听院门轻响。他立刻隐入更深暗处。
只见一名管家模样的老者引着一位披着斗篷、身形瘦高之人快步走入主屋。那人脱下斗篷,露出内里锦缎华服,面容精明,眼神闪烁,腰间悬着一块令牌,样式奇特——
萧辰瞳孔骤然收缩!那是……晋王府的腰牌!
晋王!当今圣上的幼弟,虽无实权却圣眷正浓,怎会与一个已故低级将领的遗孀有牵连?
屋内,周王氏见到来人,慌忙起身,神色愈发紧张:“李管事,您、您怎么又来了?这个月的用度还未用完……”
那李管事却并无寒暄之意,声音尖细低沉:“夫人,王爷让咱家再来问一句,当年周副将留下的那封信,您到底想起来放哪儿了没有?”
周王氏脸色煞白,连连摇头:“真的……真的没有了。先夫的东西,当年不是都被……都被收走了吗?妾身哪里还敢私藏什么信……”
“哦?”李管事皮笑肉不笑,“可王爷听闻,周副将生前最是疼爱夫人,或许会留下只言片语呢?夫人再仔细想想,否则……”他语带威胁,“这安生日子,怕是到头了。”
周王氏吓得浑身发抖,几乎站立不稳。
屋瓦之上,萧辰心头巨震!晋王!竟是晋王在背后寻找周莽可能留下的信件?这意味着什么?晋王与三年前兵符失窃、援军延迟之事有关?!
就在他心神激荡的刹那,脚下微一用力,一片碎瓦竟滑落下去!
“啪嗒!”一声轻响,在寂静夜中格外清晰。
“谁?!”屋内李管事厉喝一声,猛地推窗探视!
萧辰暗叫不好,身形暴退!
几乎同时,院内阴影中窜出数条黑影,刀光直扑他而来!动作迅捷狠辣,远非寻常护院!
行踪败露!
萧辰无心恋战,长剑出鞘格开攻击,纵身便向院外掠去。身后破空之声骤响,数支弩箭疾射而来!他凌空拧身,险险避过,衣角却被箭簇划破。
那些护卫训练有素,紧追不舍,更有两人直扑屋内,显然是要对周王氏不利!
萧辰心头一紧,正欲回身去救,忽听追兵之中传来两声闷哼,随即是重物倒地之声!
他愕然回头,只见月光下,两道极细的银芒一闪而逝,没入黑暗。那追击最前的两名护卫竟无声无息地倒地,咽喉处各插着一枚细微的、泛着幽蓝光泽的银针!
机括暗器!是苏玉?!
萧辰猛地抬头,望向侧方屋脊。一道清瘦的白影立于月光下,衣袂飘飘,手中那具琴匣在月华下泛着冷光。见他望来,白影毫不迟疑,对他打了个“速退”的手势,随即转身,如惊鸿般投入夜色,向另一个方向掠去,意在引开部分追兵。
真的是他!他为何会在此处?!
此刻不容细思。萧辰趁对方因同伴莫名倒地而稍显混乱的间隙,内力疾催,将速度提至极致,几个起落便甩开追兵,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巷弄之中。
一路疾奔回府,心绪纷乱如麻。
晋王的介入、周王氏的恐惧、那封可能存在的信、以及……去而复返、关键时刻出手相助的苏玉!
他为何跟踪自己?是担心,还是不信任?那淬毒的银针……他究竟还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手段?
回到书房,萧辰气息未定,房门便被轻轻推开。
苏玉站在门外,依旧是一身素袍,气息平稳,仿佛只是夜归而来。他手中端着一个小巧的青瓷碗,碗中热气氤氲,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接,一时无言。白日里的疏离冰冷,被今夜这场意外的并肩作战撕开了一道口子,复杂的情绪在沉默中流淌。
最终还是苏玉先开了口,声音平静无波:“见大人深夜独行,神色凝重,恐有要事,心下难安,故而尾随而至。擅作主张,请大人见谅。”他顿了顿,将药碗轻轻放在门边的小几上,“此药可安神压惊,大人若需要,便请用。”
解释得合情合理,姿态放得极低,仿佛白日里的争执从未发生。
萧辰看着他,看着他平静面容下可能隐藏的关切,看着他故作疏离实则未曾远去的守护,再想起自己白日里的猜忌与独自行动,一股强烈的愧疚感猛地攫住了心脏。
自己竟将他逼至如此地步,需要靠暗中跟随才能知晓他的行动,才能在他遇险时出手相助。
“……不必。”萧辰的声音有些沙哑,“今夜,多谢。”
苏玉微微颔首,并不坚持,转身欲走。
“等等!”萧辰脱口而出。
苏玉脚步停住,侧身回望。
萧辰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隐瞒:“我查到了周莽的发妻,她可能知道一些内情。但今夜,晋王府的人也去了。”他将所见所闻简略说出,包括那枚腰牌和那封被寻找的信。
苏玉静静听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在听到“晋王”二字时,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果然……牵扯到他了。”苏玉轻声道,似是自语。
“你早有所料?”萧辰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反应。
苏玉沉默片刻,终是轻轻叹了口气:“只是猜测。兵符之事,能瞒天过海,只手遮天,绝非一个兵部侍郎所能办到。背后必有位高权重之人。晋王……确有嫌疑。”他看向萧辰,“大人接下来打算如何?”
“既有线索,自然要查下去。”萧辰目光坚定,“晋王府又如何?”
“晋王势大,府中戒备森严,绝非今夜别院可比。”苏玉提醒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大人务必谨慎。”
“我自有计较。”萧辰看着他,“你……”他想问你是否还要参与,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苏玉却仿佛读懂了他的犹豫,缓缓道:“大人若仍觉得我碍事,或心存疑虑,我明日便可离开,绝不……”
“留下。”萧辰打断他,语气急促,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强硬,“外面太危险。你既已知晋王之事,他们更不会放过你。”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今日之事,是我……考虑不周。”
这近乎道歉的话语,让苏玉怔住了。他抬眼看向萧辰,烛光下,对方刚毅的眉眼间带着一丝罕见的懊悔与笨拙的真诚。
紧绷的气氛,悄然缓和了一丝。
苏玉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情绪,只轻声道:“那……大人早些休息。”
他转身离去,并未拿走那碗药,也未承诺留下与否。
萧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廊外,又看向门边那碗犹自温热的汤药,心中五味杂陈。
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药汁苦涩,却似有一股暖流,缓缓熨帖了紧绷的心神。
经此一夜,怀疑未全然消弭,隔阂仍存,但某种基于共同目标与生死相托的微妙联系,似乎变得更加深刻而复杂。
晋王的阴影已然浮现,前方的路必将更加凶险。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在这一次次的碰撞与危机中,悄然发生着不可逆转的变化。
夜色更深,窗外风声呜咽,仿佛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