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萧府,暮色已深。
府门在身后沉重合拢,将市井的喧嚣与方才的杀机隔绝在外。庭院内灯火初上,勾勒出熟悉亭台的寂静轮廓,与白日的惊险恍如隔世。
一路无话。
萧辰面色沉凝,步伐较平日更快几分,径直走向书房。苏玉默然跟在他身后,怀抱琴匣,帷帽遗失后,苍白的面容在廊下光影中明明灭灭,看不真切神情。
行至书房门前,萧辰脚步顿住,并未立刻推门而入。他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苏玉身上,尤其是他怀中那具此刻显得格外沉重的“琴”。
“你随我来。”他声音低沉,不容置疑。
苏玉抬眼看他,清冷的眸子静如深潭,依言跟上。
书房内,烛火噼啪。萧辰反手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所有声响。他走到书案后,并未坐下,只是转身,双臂撑在案上,身体前倾,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现在,没有外人。”他盯着苏玉,一字一句道,“苏玉,你究竟是谁?”
问题直白而锐利,打破了连日来心照不宣的平静。空气骤然绷紧。
苏玉站在原地,并未回避他的目光,只是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扣紧了琴匣边缘。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我是苏玉,一个想为雪狼关枉死将士讨还公道的普通人。”
“普通人?”萧辰嗤笑一声,目光扫过那琴匣,“普通琴师会用精钢铸琴?会身怀如此凌厉的机括暗器?会对三年前军中人事、甚至密信往来都了如指掌?今日那些杀手,训练有素,分明是冲你而来!你还要告诉我,你只是‘偶然’卷入了兵部侍郎之案?”
他的语气带着连日积压的疑虑、担忧以及在市井中被突袭的怒火,此刻尽数化为逼问的锋芒。
苏玉的脸色在灯光下更白了几分,唇瓣微抿:“有些自保手段,知晓一些旧事,便是可疑之人?萧大人是否忘了,若非我这‘可疑之人’,你至今仍不知令尊蒙冤真相,更拿不回这枚兵符?”他语气依旧平静,却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尖锐。
“正因如此,我才更要知道!”萧辰猛地一拍书案,震得笔架晃动,“我父冤情乃我毕生所系!我信你所言,为此不惜冒险暗查,甚至将你藏于府中!可你对我却处处隐瞒,屡屡遇险!苏玉,你要我如何信你?你接近我,究竟是为了翻案,还是另有所图?”
最后一句,已带上了审讯般的冷厉。他身处其位,见过太多阴谋算计,此刻不禁将最坏的猜测加诸眼前这人身上。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疯狂滋长。
苏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看着萧辰,那双总是清润含笑的眼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受伤的神色,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压下某种情绪,声音低了下去,却更显清晰:“原来在萧大人眼中,苏玉便是这般工于心计、攀附算计之徒。”
他不再称“萧大哥”。
“我所知所学,皆因血海深仇未报,不得不步步为营。我所隐瞒,皆有不得已之缘由,并非存心欺瞒。我若另有所图,”他上前一步,将怀中琴匣轻轻放在书案上,发出沉闷一响,“又何须将此符,轻易交予你手?”
案上,正是那枚关乎数万将士性命的兵符。
萧辰目光一凝,落在兵符上,心头怒火微微一滞。是了,若苏玉真有异心,何必交出如此重要的东西?
但骄傲与疑虑仍在拉扯。他冷声道:“或许这正是你的高明之处,以退为进,博取信任。”
话音落下,书房内陷入死寂。
苏玉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那目光复杂,有失望,有疲惫,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最终都归于一片深沉的寂寥。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带着淡淡的自嘲:“既如此,苏玉便不再叨扰大人了。兵符奉还,旧案线索已告知大人,以大人之能,必能查清真相。告辞。”
说罢,他竟毫不留恋,转身便向门口走去。背影决绝而孤直。
萧辰没料到他竟如此干脆地要走,心下猛地一空,下意识喝道:“站住!”
苏玉脚步停住,却并未回头。
“你要去何处?外面那些人正欲取你性命!”
“生死有命,不劳大人费心。”苏玉声音疏离冷淡。
萧辰快步绕过书案,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触手一片冰凉:“你便这般走了?你身上的旧疾未愈,又能去何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语气中那丝不易察觉的焦急与……挽留。
苏玉试图挣脱,但力道远不及萧辰。他索性不再动作,只是侧过脸,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总好过留在此地,徒惹猜忌,令人厌烦。”
“我并非……”萧辰语塞,方才自己的话确实句句如刀。他看着苏玉冷淡的侧颜,那抹苍白和脆弱此刻格外刺眼。市井中他下意识保护自己的画面,他递过胡饼时自然的举动,还有那轻纱下偶尔流露的清润眼神……纷至沓来。
怒火渐渐消退,理智回笼,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强烈的懊悔与烦躁。他明知苏玉有苦衷,明知他并非奸恶之徒,为何偏偏要在此刻逼问?
“……并非厌烦。”他声音干涩地补救,“只是今日之事,我需要一个解释。”握着手腕的力道,却不自觉地放松了些。
苏玉缓缓转回头,正视他,眼中情绪已尽数敛去,只剩一片平静的淡漠:“大人想要什么解释?解释我为何会知道那些?解释我为何会有这防身的琴匣?还是解释我为何……偏偏找上您?”
他轻轻抽回手:“有些事,此刻无法言明。大人若信不过我,我留之无益。彼此猜忌,不如就此别过。”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管家谨慎的声音:“大人,晚膳已备好……”
屋内的僵持被打破。
萧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沉声道:“此事容后再议。你先用膳,好生休息。”语气虽仍硬邦邦的,却已没了方才的咄咄逼人。
苏玉静立片刻,终是微微颔首,不再坚持离开,默默转身走了出去。房门开合,留下满室寂静和一抹淡淡的冷檀余香。
萧辰独自站在房中,看着案上的兵符和那具冰冷的琴匣,烦躁地一拳砸在案上!
他从未如此失控过。为何一遇到苏玉的事,引以为傲的冷静理智便荡然无存?
晚膳时分,气氛冰冷至极。
长桌上菜肴精致,却无人动筷。两人相对无言,各自沉默进食。席间只闻碗筷轻微碰撞之声。
萧辰几次想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苏玉则始终垂着眼睫,安静用餐,姿态优雅却疏离,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用过膳,苏玉便起身告退,径直回了西厢房。
是夜,萧辰书房灯火通明,却无心公务。他脑中反复回响着两人争执的画面,苏玉那双失望寂寥的眼睛挥之不去。
而西厢房内,并未如往日般响起琴音。
一片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萧辰以为苏玉已然睡下时,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琴音飘了过来。
不成曲调,零落散乱,如同呜咽。指尖似乎无力地落在弦上,拨出几个单音,便又停下,带着难以言喻的压抑和……孤寂。
是那首他旧疾发作时曾弹过的调子,却比那时更添了几分心灰意冷。
萧辰的心像是被这破碎的琴音紧紧攥住,闷得发疼。
他忽然起身,大步走向西厢。行至门外,那琴音却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响起过。
他抬起手,欲叩门,却悬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
解释?道歉?他该如何开口?
最终,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门外良久,听着里面再无任何声息,方才颓然转身离开。
误会已然种下,裂痕悄然滋生。那一曲未尽的琴音,如同此刻横亘在两人之间无形的鸿沟,夜深露重,难以跨越。
而他们不知的是,府外暗处,一双眼睛正悄无声息地注视着这座府邸的动静,随后悄然隐入黑暗,向着城中某个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