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倏忽而过。
萧辰派出的心腹带回的消息零碎而模糊。三年前与雪狼关军务相关的低阶军官与驿卒，竟有数人在这几年间或因意外亡故，或告老还乡后不知所踪，线索断得干干净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抹去。
这结果虽令人沮丧，却更印证了苏玉的推断——背后之人手眼通天，且警惕性极高。
苏玉的“旧疾”在服药静养后渐趋平缓，脸色虽仍略显苍白，但已能如常行动。多数时候，他待在厢房内，或抚琴，或静坐，安静得仿佛不存在。只是萧府的书房内，偶尔会多出一两本他翻阅过的兵法典籍，或是茶几上留下一盏微温的清茶。
一种微妙而克制的共存，在两人之间悄然形成。
这日午后，萧辰正在书房研判京畿布防图，苏玉轻叩门扉，得到应允后缓步而入。
“萧大哥。”他今日气色稍好，一袭月白长衫，更衬得人清瘦颀长，“整日困于府中，难免气闷。听闻西市今日有藩商杂耍，颇为热闹，我想……出去走走。”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请。
萧辰从图卷上抬起头，眉头本能地蹙起：“此刻外出，恐有风险。”那些黑衣人虽几日未见动静，但绝非放弃。
“正因几日风平浪静，或可试探一二。”苏玉眸光清亮，“总强过坐困愁城。何况，市井之中，消息流转最快，或许能听到些官面上没有的动静。”他顿了顿，补充道，“若萧大哥不放心，可一同前往。”
萧辰沉吟片刻。苏玉所言不无道理，皇城司的线索断了，或许市井坊间另有乾坤。他自身也有数日未便装巡查，当下京中局势微妙，亲耳听听民间议论未必是坏事。
“可。”他最终点头，“但需易容改装，你跟紧我，不得擅自行动。”
“自然。”苏玉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如春风拂过冰湖。
半个时辰后，两人已走在熙攘的西市大街上。
萧辰换了一身藏青劲装，腰佩长刀，作寻常江湖客打扮，眉宇间的冷厉却难以尽数遮掩。苏玉则戴了顶遮阳的帷帽，轻纱垂落，掩去大半面容，只一身普通布袍，怀抱用布套遮掩的古琴，混入人流并不显眼。
西市果然热闹非凡。胡姬当垆卖酒，波斯毯铺陈满地，杂耍艺人喷吐火焰，引来阵阵叫好。喧嚣的人声、混杂的气味，构成一幅活色生生的盛世画卷。
萧辰刻意落后苏玉半步，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周围。他的注意力大半放在护卫上，却也分神留意着市井流言。偶尔能听到几句关于兵部侍郎暴毙的议论，多是被渲染成奇闻怪谈，并未涉及深层阴谋。
苏玉似乎真的只是来散心。他在卖古怪玩意的摊贩前驻足，听西域艺人弹奏胡曲，甚至买了一包刚出炉的胡麻饼，掰了一小块隔着轻纱尝了尝，随后很自然地将剩下的递给萧辰。
“味道尚可。”他的声音透过轻纱传来，带着些许市井喧嚣也压不住的清润。
萧辰看着递到眼前的油纸包，微微一愣。他从不习惯在任务途中接受旁人的食物，更勿论这般……近乎分享的举动。
但看着对方自然的态度，他沉默一瞬，还是接了过来，咬了一口。饼皮酥脆，内里香甜温热。
……确实尚可。
穿行间，经过一个围满人的说书摊子。那说书先生口沫横飞，正讲到三年前北疆战事的一段野史秘闻，虽多有夸大杜撰，但提及“雪狼关”三字时，萧辰明显感觉到身旁的苏玉脚步微顿，侧耳倾听的姿态专注了几分。
说书人讲到激昂处，猛一拍惊堂木：“……都说那萧老将军是力战殉国，可据小道消息，当日关内曾起异动，援军迟迟不至，怕是另有隐情呐！”
围观人群发出一阵唏嘘。
萧辰拳头骤然握紧，指节泛白。父亲的名讳与战死之事被如此当众议论，虽早有心理准备，仍觉刺痛。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腕，一触即分。
是苏玉。
隔着衣袖，那触碰轻得像一片雪花，却带着奇异的安抚意味。他没有说话，帷帽轻纱微动，似乎看了他一眼，随即继续向前走去。
萧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迈步跟上。方才那一瞬间的触碰，竟比任何言语更能让他冷静。
两人行至一处相对僻静的茶摊稍作歇息。萧辰要了两碗粗茶，目光依旧警惕地巡视四周。
苏玉掀起轻纱一角，安静饮茶。阳光透过纱帘，在他精致的下颌线上投下淡淡光影。
“方才……”萧辰开口，声音有些低哑。
“市井流言，真伪混杂，但并非全无根源。”苏玉放下茶碗，声音压得极低，“那说书人所言‘关内异动’，我亦有所耳闻。据说当年雪狼关副将周莽，在关破前曾与朝中某人有过密信往来，但战后此人便调离北疆，入了京畿卫戍营，不久后却因酒后坠马而亡。”
又是一个“意外”亡故的关键人物？萧辰眸光一凛：“京畿卫戍营？”
“嗯。”苏玉颔首，“或许可从其旧日同僚入手查探。军中之人，纵是忌惮，也总有人会知晓些内情。”
这线索比之前那些失踪的低阶军官更明确。萧辰正欲细问，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人群中有异样——几个看似寻常贩夫走卒的汉子，正不着痕迹地向茶摊围拢过来，他们的步伐、眼神，以及腰间不自然的隆起，绝非普通百姓！
几乎同时，苏玉也放下了茶碗，帷帽微不可察地转向另一个方向，低声道：“东面也有三人。”
被包围了！
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且人数众多，混在人群中极难分辨。
“走！”萧辰当机立断，扔下茶钱，一把抓住苏玉的手腕，疾步向西面人稍少的一条巷道退去。
他手心灼热，力道极大，苏玉被他带得一个踉跄，却立刻稳住身形，紧跟其后。
身后，那些伪装的人立刻显露出獠牙，疾追而来，腰间短刃匕首寒光乍现！市集百姓惊见动武，顿时尖叫四散，场面一片混乱！
巷道狭窄，萧辰反手拔刀，将苏玉护在身后，叮叮当当格开最先追至的几记劈砍。刀光剑影，杀气弥漫！
“抱紧琴，跟紧我！”萧辰低喝，刀势如狂风暴雨，逼退眼前之敌，试图强行突围。
然而对方人数太多，前后夹击，将他们死死困在巷中。这些杀手武功路数狠辣刁钻，配合默契，显然是专业死士，远非那夜清音阁的刺客可比。
激斗中，一名杀手佯攻萧辰，另一人却阴毒地直取他身后的苏玉！角度刁钻，时机狠准！
萧辰回救已是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苏玉忽然将怀中琴匣一横！
“锵——！”
一声锐响，那致命一刀竟被看似普通的木质琴匣挡下！与此同时，苏玉指尖在琴匣某处一按，数道寒芒激射而出，近距离直取偷袭者面门！
那杀手惨叫一声，捂脸倒地。
萧辰趁此间隙，一刀解决正面之敌，回头瞥见这一幕，心中骇浪滔天——那琴匣竟是精钢所铸，外覆木皮！而其中的机括暗器，更是凌厉非常！
苏玉……他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此刻无暇多想。杀手见同伴折损，攻势更烈。萧辰一把揽住苏玉的腰，将他更紧地护在身侧，刀光舞得密不透风，且战且退。
温热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苏玉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但并未挣扎，反而极其配合地倚靠着他，减少他的护卫难度。帷帽已在打斗中掉落，露出他苍白却异常冷静的面容。
他的呼吸拂过萧辰颈侧，带着一丝药香和冷檀气息。
巷道尽头已在眼前，但追兵亦步亦趋。
萧辰心一横，猛地掷出一枚烟丸！
“砰！”浓烟瞬间弥漫开来，遮蔽视线。
他趁机带着苏玉，闪身撞进巷道旁一间无人的废弃货栈，反手闩上门板。
门外传来杀手的怒喝与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似乎被烟雾引向了别处。
货栈内光线昏暗，尘埃飞舞。两人靠在门板上，急促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萧辰仍保持着环抱苏玉的姿势，手下是不盈一握的腰肢和微颤的身体。
危险暂退，方才被忽略的触感瞬间放大。
苏玉微微一动，萧辰立刻松开了手，向后稍退半步，拉开一点距离。
“方才……情急之下，冒犯了。”萧辰声音有些沙哑，目光扫过他被自己攥得发红的手腕。
苏玉垂下眼帘，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无妨，多谢萧大哥再次救命之恩。”他语气平静，耳根却泛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薄红。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琴匣，仔细检查是否有损。
萧辰看着他专注的侧影，想起方才那电光火石间的机括与那坚硬无比的琴匣，终于将盘桓数日的疑问问出了口：“你这琴……”
苏玉动作一顿，并未抬头，只是轻轻抚过琴匣表面：“家传之物，亦是防身之器。让萧大哥见笑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乱世飘零，总需有些依仗……并非有意隐瞒。”
萧辰沉默地看着他。此刻的苏玉，褪去了几分谪仙般的疏离感，显出一种更为真实的、带着棱角的坚韧，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忽然想起苏玉那所谓的“旧疾”，想起他提及北疆风雪时的神情。
一个本该抚琴弄月的琴师，为何会身怀如此机括利器，又为何会对三年前的边关战事如此熟悉，甚至落下满身病痛与沉疴？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却又隔着一层迷雾。
门外追兵的声音已彻底消失。萧辰走到窗边，谨慎地向外望去，确认暂时安全。
“京畿卫戍营的线索，我会立刻去查。”他沉声道，“但近日，你绝不可再外出。”
苏玉抱着琴匣，点了点头：“好。”
经此一遭，两人之间那层客气而疏离的屏障，似乎被刀光剑影与短暂的肢体接触劈开了一道缝隙。某种基于共同经历危险而产生的、更为复杂的联系，正在悄然滋生。
夕阳的余晖从破旧的窗棂斜照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满是尘埃的地面上，靠得很近。
回府的路，两人沉默无言，却各怀心思。空气中弥漫着未散的杀机，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扰人心绪的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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