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萧辰便已起身。
多年的习惯让他无需依赖更漏,生物自有感应。庭院寂静,唯有晨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他推开窗,雨后清冽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湿润气息,稍稍驱散了一夜未眠的倦意。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西厢房的方向。那里窗扉紧闭,悄无声息,想来那人还在安睡。
昨夜种种,并非梦境。父亲冤屈的真相,那枚沉甸甸的兵符,以及那个携风带雨闯入他世界的琴师……一切都来得太快,太急。他需要时间梳理,更需要证据。
他换上便于行动的常服,并未佩剑,信步走向庭院。行至西厢房外的小径,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一阵极轻、极断续的琴音从房内逸出。
并非苏玉平日所奏的那些或激昂或清越的曲调,这琴音低回婉转,断断续续,仿佛指尖无力,只是无意识地拨弄着琴弦,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与痛楚。
萧辰蹙眉。这不像是在练琴。
他想起昨夜苏玉为他包扎时微凉的指尖,想起他偶尔蹙起的眉宇,以及那看似从容实则紧绷的身姿。莫非……他受了伤?昨夜并未全然坦白?
心下疑虑骤起,他不再犹豫,上前叩响了房门。
琴声戛然而止。
片刻后,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苏玉已穿戴整齐,依旧是那身素白长袍,只是脸色在晨光下显得有些透明,唇色亦淡,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清亮如水。
“萧大哥?”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侧身让开,“请进。”
屋内陈设简单,那张古琴置于案上,香炉里余烬未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比昨夜他身上的冷檀香更浓烈几分。
“方才听到琴声,以为你已起身。”萧辰步入房中,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他的手腕、肩颈,“可是昨夜受了伤?”他问得直接。
苏玉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神色:“劳萧大哥挂心,并未受伤。只是……旧疾而已,每逢阴雨天气,便会有些不适,抚琴可稍作舒缓。”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
旧疾?萧辰目光锐利,捕捉到他试图轻描淡写掩盖的虚弱。什么样的旧疾,会让一个年岁正好的男子在雨夜后显出这般情态?他想起苏玉对三年前雪狼关之役的熟知,一个模糊的念头掠过脑海——那场战役惨烈无比,莫非他的“旧疾”与此有关?
但苏玉显然不愿多言。
萧辰不再追问,转而道:“既如此,便好生休息。今日我需入皇城司一趟,查阅旧档。你安心待在府中,切勿外出。”
苏玉点头:“我明白。”他顿了顿,看向萧辰,“萧大哥欲查三年前雪狼关的军报和兵符调度记录?”
“嗯。兵部侍郎已死,但当年经手之人未必只有他一个。皇城司应存有部分往来文书副本。”
“恐怕不易。”苏玉轻轻摇头,“既为掩盖真相,相关卷宗定然已被严密处理或销毁。大人若贸然调阅,只怕会打草惊蛇。”
萧辰自然知道其中风险。皇城司并非铁板一块,暗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这位新晋的指挥使。但他别无选择,这是目前最直接的线索。
“我自有分寸。”
用过早膳,萧辰离府前往皇城司。他行事谨慎,并未直接调取雪狼关档案,而是以核查近年边境军备调配为由,命书吏将包括三年前在内的一批旧档送至他值房。
整整一个上午,他埋首于浩繁卷宗之中。尘封的纸张散发出陈旧墨香,字里行间记录着冰冷的数字和公文往来。他仔细搜寻任何可能与兵符调度、援兵延迟相关的蛛丝马迹。
然而,正如苏玉所料,关于雪狼关一役的关键部分,记录语焉不详,几份重要的调兵文书竟标注着“佚失”或“毁于驿路火患”。太过巧合的缺失,反而印证了其中的猫腻。
午时过后,他揉了揉眉心,合上最后一卷档案,心下沉重。官方途径,看来已被彻底堵死。
返回府邸时,已是午后。管家迎上来,低声道:“大人,苏公子一日未曾出房门,午膳也只用了少许清粥。”
萧辰脚步一顿:“他一直在做什么?”
“大部分时间都在房中静坐或抚琴,琴声……似乎比上午更微弱了些。”
萧辰心下莫名一紧,快步走向西厢。
房门未闩。他推开,只见苏玉并未坐在琴前,而是和衣蜷靠在窗边的软榻上,似是睡着了。眉头微微蹙着,脸色比早晨更白了几分,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略显急促。
那碗未曾动过的清粥放在一旁小几上,早已凉透。
萧辰放轻脚步走近。靠近了,才发觉苏玉放在身侧的手紧攥着衣襟,指节泛白,似乎在隐忍着极大的痛苦。
什么旧疾会发作得如此凶猛?
萧辰不再犹豫,低声唤道:“苏玉?”
榻上的人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看到萧辰,他试图坐起身,却因脱力而微微一晃。萧辰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的肩膀。
隔着一层衣料,能清晰地感觉到手下身体的单薄,以及……异常的滚烫。
“你在发热?”萧辰眉头紧锁。
苏玉借着他的力道坐稳,声音有些沙哑:“无妨……只是旧疾发作时,偶会如此。歇息片刻便好。”他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因虚弱而显得格外脆弱。
萧辰的手并未立刻松开。他看着苏玉强忍不适的模样,想起父亲战死沙场的惨烈,想起自己查阅卷宗一无所获的 frustration,一种混合着无力、焦躁与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
这个人,或许是为数不多知道真相、并试图做些什么的人。而他此刻,却如此脆弱地在自己面前。
“你的旧疾,”萧辰声音低沉,“是否与三年前北疆之事有关?”
苏玉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沉默片刻,终是轻轻点了点头:“嗯。一场风雪……落下的病根。”他语焉不详,却承认了关联。
果然如此。萧辰心中那点因他隐瞒而生的不快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他扶着苏玉的手并未松开,反而稍稍收紧。
“既与我萧家旧案有关,我便不能不管你。”萧辰语气强硬,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府中有常驻的郎中,我让他来为你诊治。”
“不必!”苏玉反应有些急切,随即意识到失态,放缓语气,“真的不必兴师动众。我随身带有药丸,服下便能缓解。只是……需要静养,最忌惊扰。”他抬眼看向萧辰,眼中带着一丝恳求,“萧大哥,我的身份不宜让更多人知晓。”
萧辰与他对视片刻。那双清冷的眼睛里此刻蒙着一层因发热而产生的水光,削弱了平时的疏离感,竟让人难以拒绝。
“……好。”萧辰终是妥协,“但若晚间仍无好转,必须看郎中。”他松开手,转身倒了一杯温水,递到苏玉面前,“药在何处?”
苏玉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瓶,倒出两粒褐色药丸,就着温水服下。动作间,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以及腕间一道模糊的旧伤疤痕。
萧辰目光扫过,心中疑窦更深。这琴师身上的秘密,远比他想像的要多。
服下药后,苏玉的精神似乎稍好了一些。他靠在软垫上,轻声问:“萧大哥今日去皇城司,可有所获?”
萧辰摇头,将卷宗缺失之事简略告知。
“果然如此。”苏玉并无意外之色,“他们既敢做,自然早已清扫干净。但百密终有一疏。当年兵符失窃,援兵迟迟未发,除了文书调令,必然还需有人实际执行拖延、传递假消息。这些人,或许并非位高权重,反而更容易寻到破绽。”
萧辰眼中精光一闪:“你是说,从当年具体执行军令的低阶军官或驿卒入手?”
“嗯。尤其是那些在雪狼关之役后不久便离奇离职、调任或……亡故的人。”苏玉提示道,“他们的下落,或许能问出些东西。”
这思路与萧辰不谋而合,且更为具体。他看向苏玉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与审视:“你对此案,似乎已有颇多谋划。”
苏玉垂下眼帘:“沉冤未雪,不敢或忘。”语气平静,却重若千钧。
室内一时寂静。傍晚的晖光透过窗棂,在两人之间投下长长的影子。
萧辰忽然发现,苏玉虽虚弱地靠在那里,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那是一种刻入骨子里的坚韧。与他外表呈现的脆弱感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引人探究的矛盾气质。
自己最初竟以为他只是个需要保护的证人或弱者。
“你好生休息。”萧辰站起身,“我这就去安排人手,密查当年相关人等下落。”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没有回头,“需要什么,让管家告诉我。”
“……多谢。”
房门轻轻合上。
苏玉独自靠在榻上,听着门外沉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他缓缓松开一直紧攥着的手心,那里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痕。
旧疾发作的痛楚是真的,但方才的虚弱,却有几分是刻意为之。他需要获取萧辰更深的信任,也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留在府中,避开外界可能的探查。
只是……方才萧辰扶住他肩膀时,那掌心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关切,比他预想中更……直接而烫人。
这位指挥使大人,似乎与他冷硬的外表并不完全一致。
苏玉轻轻吐出一口气,闭上眼,将脑中纷杂的思绪压下。棋局已开,落子无悔。无论萧辰是敌是友,是助力还是变数,他都必须走下去。
而另一边,萧辰走出院落,召来心腹,低声吩咐调查之事。安排妥当后,他却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望着西厢房的方向出了会儿神。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碰对方单薄肩膀时的触感,以及那异常滚烫的温度。
他忽然想起昨夜雨中,苏玉抱琴而行,步履迟缓的模样。当时只觉他文人体弱,未曾多想。
如今看来,那时他或许已在强忍不适。
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细微的琴弦轻轻拨动了一下,一种陌生的、想要探究和保护的情绪悄然滋生。
这感觉于他而言,太过陌生,也……太过危险。
萧辰敛眉,将这点异样情绪强行压下,转身大步离去,衣袂带起一阵冷风。
夜幕再次降临,将白日里细微的波澜悄然掩盖,却无法平息暗潮的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