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障子门的缝隙，在榻榻米上投下细长的光斑。我捏着毛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影，像极了咒术界那些老家伙们算计人时的嘴脸。
“果然人比人气死，货比货得扔。”我低声啐了一句，把笔往笔洗里一扔，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袖口。脑海里闪过那些穿着狩衣、捧着折扇的“烂橘子”，光是想想就胃里发紧。
隔壁传来木剑相撞的脆响，是便宜舅舅源赖光在指导家臣练剑。说起来，这位便宜舅舅对我的“梦想”倒是异常支持——支持到把我的课业排得比源氏嫡系子弟还满。
“姬君，该上弓道课了。”侍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我认命地起身，换上便于活动的袴裙。一年来，从阴阳道基础到对战运用，我的日程表被填得密不透风。源赖光不知从哪里请来一群怪人：独眼武士演示破魔箭的要诀，甚至有个总爱蹲在房梁上的巫女，教我用灵力收伏式神。
最“惊喜”的还是源赖光本人。他每周三会抽出两个时辰指导我剑术，美其名曰“实战演练”，实则就是单方面挨打。起初我还试图反抗，结果每次都被他用木剑敲得额头起包、胳膊青紫。
“身为源氏的姬君，连这点痛都受不住？”他收剑时总爱用那双红色的眼斜睨我，手指摩挲着刀柄，“将来面对妖怪，它们可不会手下留情。”
母亲每次来看我，都会对着我胳膊上的淤青偷偷抹泪。“我的雪姬，本应是在殿上抚琴插花的，何苦受这份罪。”
她抱着我，珠钗上的珍珠蹭得我耳根发痒，“家主也真是……”
我却知道，这在等级森严的平安京，已是天大的殊荣。源赖光以家主之权，硬生生为我撕开一道口子，让我这个本应困于后宅的姬君，能触碰那些属于“强者”的领域。
“一味纸上谈兵，成不了大事。”源赖光的声音突然在廊下响起。我抬头，看见他穿着常服，手里把玩着一枚符咒，“你跟着学了一年，该会的理论都烂熟于心了，再待下去就是闭门造车。”
他扔给我一个卷轴，展开一看，是平安京周边的地图，几个红点被朱砂圈出。“这些地方最近有食人鬼作祟，去查清楚成因。”
他顿了顿，绯色的眼难得柔和了些，“你不是总说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吗？现在，去看吧。”
离开源氏宅邸的那天，天刚蒙蒙亮。我背着母亲连夜备好的包裹，里面塞着护身符、伤药和几件换洗衣物，腰间挂着源赖光送的短刀。
走到朱雀大街时，身后传来“咔哒咔哒”的声响。回头一看，是辆彩车，还是很破的车，车轮歪歪扭扭，车身上糊着破布，活像个被丢弃的破烂。
这是我前几天抓到的胧车，起初它还张牙舞爪地想用妖力掀翻我，被我用破魔符贴了七窍后，就乖得像只猫。
“算你识相。”我拎起胧车的车辕，把它塞进包裹侧袋。这家伙长得丑是丑，但能变大变小，累了能当座驾，遇袭时能当盾牌，简直是居家旅行的神器。
走出平安京的那一刻，晨雾正散。远处的山峦在晨光中显露出青黛色的轮廓，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又拍了拍装着胧车的袋子 “走了。”
我对着空旷的官道笑了笑，迈开脚步。阳光落在背上，暖得像源赖光偶尔流露出的、别扭的关心。
官道上的风带着草木的清气，拂过面颊时比平安京里廊下的穿堂风更烈些。我走得不快，指尖时不时摩挲着腰间短刀的刀柄，据说是源赖光年轻时用过的旧物，刀身在日光下偶尔闪过的寒芒，总让我想起他教我挥剑时说的话：“刃要利，心要静，遇妖时手不能抖。”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包裹侧袋里的胧车突然“咔哒”响了两声。我停下脚步把它掏出来，露出狰狞丑陋的头，胧车正巴巴地望着不远处的茶屋。
“饿了？”我挑眉看着它。这胧车虽说是妖怪，却奇异地偏爱人类的食物，尤其是红豆糕。昨晚母亲塞了两块在包裹里，此刻倒正好派上用场。
我在茶屋的屋檐下坐下，刚把红豆糕掰了一小块递过去，就听见屋里传来压低的啜泣声。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老妇人正对着茶屋老板抹泪，枯瘦的手指攥着块染血的衣角：“……就这么没了啊……三郎他才十六，去后山砍柴，就被那东西……”
老板叹着气递过粗瓷碗：“唉，这已是第三个了。前村的次郎，还有西边的阿花，都是去了后山就没回来，找到时……”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我心里一动，展开源赖光给的地图，发现这茶屋所在的位置，正好在第一个红点标记的范围内。看来所谓的“食人鬼”，就藏在附近的后山。
“阿婆，”我端着刚买的粗茶走过去，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温和，“您说的‘那东西’，是什么模样？”
老妇人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看不清啊……只听砍柴的人说，是个穿白衣服的女子，总在月夜的山路上哭，谁要是上前搭话，就再也回不来了。”
白衣女子？我指尖在桌面敲了敲。平安京的怪谈里，穿白衣的女鬼多半是含冤而死的怨灵，可怨灵只会索命，不会“食人”。这其中恐怕另有蹊跷。
正思忖着，包裹里的胧车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车轮“咔哒咔哒”地敲着我的手心，像是在示警。我猛地抬头，就见茶屋后面的竹林里，有一道白影一闪而过。
“借过。”我对老妇人匆匆点头，抓起包裹就追了过去。胧车在我掌心蹦跶着，车身上的破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竟自发地涨大了几分，露出底下隐约的咒纹——这小家伙虽弱，对妖气的感知却比我敏锐得多。
竹林里光线昏暗，腐叶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那道白影跑得极快，裙摆扫过竹枝时带起一阵腥气，不是怨灵该有的阴气，反倒像是……血腥味混合着某种甜腻的香气。
“站住！”我拔出短刀，灵力顺着手臂注入刀刃，刀身瞬间泛起淡金色的微光。这是源赖光教我的法子，用灵力加持兵器，能对妖怪造成实质性伤害。
白影猛地停在竹林深处的空地上，缓缓转过身来。那果然是个女子，穿着洗得发白的和服，长发披散着，脸上却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平滑的皮肤，脖颈处有一圈深紫色的勒痕，像是被人用绳索勒过。
“你是……来找我的？”她的声音像是无数人在同时低语，听得人头皮发麻。话音刚落，她背后突然伸出数条细长的触须，上面还挂着些破碎的布料，正是老妇人所说的“三郎”的衣角。
我握紧刀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这不是怨灵，也不是普通的妖怪，倒像是被某种力量扭曲后的“聚合体”。
源赖光给的典籍里提过，当人类的执念与山林中的妖气结合，有时会催生出这种半妖半灵的怪物，它们以吞噬生灵的精气为生，尤其偏爱年轻男女的血肉。
“那些人，都是你杀的？”我沉声问道，目光紧盯着她背后的触须。
“他们……是自愿的。”女子的声音忽高忽低，“我哭的时候，他们都来安慰我……他们说喜欢我……那就该永远陪着我啊……”
触须突然猛地袭来，带着腥风直扑我的面门。我侧身躲开，同时挥刀砍去，刀刃与触须相撞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竟只在上面留下一道浅痕。
“果然有点本事。”女子“笑”了起来，无数触须从四面八方涌来，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我退到一棵老竹后，正想催动灵力再试，就感觉掌心一烫——是胧车！
小家伙不知何时变得和小马驹般大小，车身上的破布尽数褪去，露出漆黑的车厢和雕刻着符文的车轮。它猛地冲上前，车厢门“哗啦”一声打开，竟硬生生吸住了几条触须，那些触须在车厢里挣扎了几下，就化作黑烟消散了。
“好样的！”我眼前一亮，借着胧车牵制的空档，纵身跃起，将灵力尽数灌注在短刀上，瞄准女子脖颈处的勒痕刺了下去——那里是妖气最薄弱的地方。
“啊——！”女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身形开始扭曲、溃散。我落在地上时，正看见她最后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竹林的风里。而那些被吞噬的精气，像是挣脱了束缚，化作点点荧光，飘向山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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