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萝苑的日子,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暗潮汹涌。
新来的姑娘们被安排了严格的日程。晨起梳洗后,先是学习宫门繁琐的礼仪规矩,一举一动皆有标准,行差踏错半步,便会引来管教嬷嬷严厉的视线与毫不留情的训诫。午后辨识草药,记住它们的性状、功效与相克之理,枯燥的药材名和特性需刻入脑中。偶尔还会有些粗浅的防身术演练,更像是花架子,但要求却丝毫不松。
魏嬿婉混在一众少女中,凭借着前世在吃人皇宫里磨练出的极致隐忍和察言观色的本事,小心翼翼地扮演着“婉娘”。她将自己调整到恰到好处的位置——不算愚笨,学东西尚可,但绝不冒尖出头,也绝不落于人后惹来额外关注。她低眉顺目,声音总是轻轻柔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怯懦和不安,像一个真正失去依靠、对未来惶惑无助的孤女。
同苑的姑娘们,心思各异。有出身商贾之家的云姑娘,眉眼间带着精明,时常试图打探他人底细;有据说家道中落的苏姑娘,清高自许,不太合群;还有几个性子活泼或怯弱的,很快便三三两两形成了小圈子。
其中,有一位复姓上官,单名一个浅字的姑娘,格外引人注目。她容貌清丽脱俗,气质温婉如水,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待人接物周到得体,似乎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但魏嬿婉冷眼瞧着,却总觉得那温婉笑容下藏着别样的心思,那双清澈眼眸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精明与计算。
上官浅似乎对所有人都很友善,包括魏嬿婉。她曾几次主动与魏嬿婉搭话,关切地问她是否习惯宫门的饮食起居,还分享一些辨认草药的技巧。魏嬿婉只是感激地应着,表现得拘谨而内向,从不深谈。
魏嬿婉与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既不疏远,也不过分亲近。言多必失,她深谙此理。只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那双沉静的眼眸才会悄然抬起,锐利地观察着一切,将每个人的言行举止、嬷嬷们的习惯偏好、侍卫轮值的规律、苑内苑外的路径布局,一一刻入脑中。她尤其留意上官浅,此女绝非凡俗。
她看得最多的,是那些偶尔来往于各院落之间的宫门中人。侍女、侍卫、管事……试图从他们一丝不苟的言行下,分辨出不同的派系与细微的嫌隙。
她需要信息,更需要一个契机。
关于各位公子的信息,也断断续续传入耳中。执刃宫子羽似乎性情较为温润,常居羽宫深处;徵宫的宫远徵公子年纪尚小,性子据说有些乖张,精于毒理;而角宫的宫尚角公子……
她只在一次远观中,惊鸿一瞥。
那日训练结束,她们列队沿着青石路返回芷萝苑,恰逢一队人马从角宫方向出来,欲往山谷外去。为首的男人骑着通体墨黑的神骏,身姿挺拔如松,身着墨色劲装,衣襟袖口以暗金线绣着繁复的角宫纹饰。面容冷峻如玉雕,眉峰锐利,一双深邃的眼眸扫过她们这边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看到的只是一排没有生命的草木山石,冷漠而疏离。
他周身散发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压和生人勿近的凛冽气场,比魏嬿婉前世见过的任何一位权倾朝野的王公贵族更甚,那是一种糅合了强大实力与绝对权威的冰冷气息。
队伍里的少女们大多瞬间低下头,脸颊绯红,心跳如鼓,不敢直视,却又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瞄。魏嬿婉注意到,上官浅也微微垂着头,但脖颈的线条却绷得有些紧。
魏嬿婉也迅速低下头,心中却是一凛。
果然是个极不好相与的人物。冰冷、强大、掌控欲极强。与这样的人谈合作,无异于刀刃之上行走,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那个模糊的念头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但与此同时,一种近乎赌徒般的决绝也在心底滋生——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或许才是唯一有可能打破僵局的选择。
她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单独、且合理地接近他,并能让他愿意停下脚步听她说句话的机会。绝不能是刻意接近,那会立刻被他的警惕撕碎。
机会来得比她预想的要快,却也伴随着风险。
那日午后,她们被分派任务,去后山一片特定的阴湿崖壁处采集某种用于药浴的稀有苔藓。后山林木茂密,道路复杂,几名侍女和一名低阶绿玉侍卫陪同看守。上官浅也在其中,她采集得很认真,动作优雅,效率却奇高。
魏嬿婉暗中留意着路线,计算着时间。她记得前两日无意间听侍女低语,提及角公子每日申时左右会例行巡查后山部分防务。
采集过程冗长,少女们渐渐散开了些。魏嬿婉故意选择了一处偏僻的溪边崖壁,那里苔藓丰厚,地势却略显陡峭湿滑。她假装专心采集,脚步却看似不小心地一滑——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她整个人跌坐在冰凉的溪边石头上,竹篮打翻,采集的苔藓散落一地。她捂着右脚脚踝,脸上瞬间疼出了细密的冷汗,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不是伪装,那一扭确实钻心地疼。
同行的少女们闻声惊望过来,侍女和那名绿玉侍卫也立刻赶到。上官浅也快步走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婉娘妹妹,你没事吧?”
“怎么回事?”侍女皱眉问道。
“我…我不小心滑了一下,脚好像扭到了……”魏嬿婉吸着气,声音带着哭腔,显得痛苦又无助。
侍女检查了一下她的脚踝,确实有些红肿。“能走吗?”
魏嬿婉尝试动了一下,立刻疼得蹙紧眉头,泪珠滚落下来,摇了摇头。
真是麻烦。侍女脸上露出一丝不耐。正欲吩咐绿玉侍卫去寻担架或帮忙搀扶,远处传来了清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沉稳而极富规律。
魏嬿婉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指尖悄悄掐入掌心。
来了。
马队在溪流不远处停下。为首的,正是宫尚角。他端坐于骏马之上,墨色大氅衬得他面色愈冷,目光如冰冷的探针,扫过这略显混乱的一幕,最后落在跌坐在地、泪眼婆娑的魏嬿婉身上,也扫过一旁面露关切的上官浅。
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仿佛在看一件碍事的摆设。
“何事喧哗?”他开口,声音比山涧的溪水更冷,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侍女连忙躬身回话:“角公子,是这位婉娘姑娘采药时不慎扭伤了脚,行动不便。”
宫尚角的视线在魏嬿婉红肿的脚踝上停留了一瞬,极其短暂,几乎无法察觉。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对身后一名侍卫吩咐道:“送她回去。”
两名侍卫下马,朝她走来。
就是现在!
魏嬿婉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脚踝的剧痛和面对这个男人时心底泛起的寒意。她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怯懦,不再是那个惶惑无助的孤女“婉娘”,而是直直地迎上宫尚角那双深不见底、冰冷审视的眼睛。
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极近处才能听清的、却异常清晰的语速,快速说道:
“角公子,合作如何?你助我脱困,我助你找到‘无名’。”
空气瞬间凝固。
溪流声、风声、远处其他少女的窃窃私语声,仿佛都消失了。上官浅站在不远处,微微睁大了眼睛,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惊诧,随即又化为更深沉的担忧,完美无瑕。
走向她的侍卫脚步顿住,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宫尚角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极其危险,那双冰冷的眼眸倏然眯起,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她,带着审视、怀疑,以及一丝极淡却令人胆寒的杀意。他的目光似乎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的其他人,包括上官浅。
魏嬿婉感觉自己几乎无法呼吸,脚踝的疼痛在这巨大的压迫感下都显得微不足道。她强撑着,不让自己的目光有丝毫退缩,将所有赌注都压在了这一刻的死寂里。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足足数息。
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冰冷,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带着最终的裁决:
“带走。”
这一次,魏嬿婉明白,绝不再是简单地送回芷萝苑那么简单了。而她也注意到,在上官浅那双看似担忧的眼眸深处,有一丝极难察觉的、探究的光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