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的客房比芷萝苑更加清冷。一床一桌一椅,一盏孤灯,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空气中弥漫着久未住人的尘埃味,混合着窗外渗入的、角宫特有的那种冷冽松香。
房门在身后合拢,落锁的“咔哒”声清晰而冰冷,彻底隔绝了外界。
魏嬿婉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一直强撑着的镇定瞬间瓦解。她抱着受伤的右脚踝,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与深入骨髓的恐惧交织袭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宫尚角最后那句警告,如同冰锥刺入心底——“别耍花样。否则,溪边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他根本不信她。留她下来,不过是出于一种谨慎和对任何潜在威胁或可利用价值的掌控欲。她就像一只误入猛兽巢穴的兔子,生死全在对方一念之间。
脚踝处传来阵阵抽痛,红肿得厉害。这伤虽是她计划的一部分,但疼痛却是实实在在的。冷汗浸湿了内衫,黏腻地贴在背上,很不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然后是开锁的声音。一名神色严肃、眼角带着深刻皱纹的老嬷嬷端着水盆和药膏走进来,身后跟着一名低眉顺眼的侍女。
“姑娘,老身姓钱,公子吩咐来给姑娘看伤。”钱嬷嬷语气平板,不带丝毫感情,仿佛只是在执行一道寻常命令。
她蹲下身,手法熟练却并不温柔地检查魏嬿婉的脚踝。粗糙的手指按压在伤处,魏嬿婉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扭伤了筋,没断。”钱嬷嬷下了判断,语气毫无波澜。她示意侍女帮忙,用冷水浸湿布巾敷在伤处,然后又手法利落地涂抹上味道辛辣的药膏,用布条紧紧包扎好。
整个过程,魏嬿婉咬紧牙关,没有吭声。她知道,示弱和眼泪在这种人面前毫无用处,甚至可能引来轻视。
包扎完毕,钱嬷嬷站起身,浑浊却精明的眼睛扫过魏嬿婉苍白的脸:“每日会有人来送饭换药。公子有令,姑娘伤势未愈前,需静养,不得出房门半步。”
说完,她不再多看魏嬿婉一眼,带着侍女转身离开。房门再次被锁上。
静养?分明是软禁。
魏嬿婉拖着虚弱的身子,一点一点挪到了床边,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上去。硬邦邦的床板硌得她浑身生疼,每一寸肌肤都像是在抗议,可极度的疲惫早已吞噬了她的意识,让她顾不得这些不适,很快便沉入了昏睡之中。
之后几日,她如同被遗忘在这间斗室之中。每日三餐由那名沉默的侍女准时送来,皆是清淡简单的饮食。钱嬷嬷也会定时来换药,手法依旧,不多言一句。脚伤在药效下渐渐好转,肿消了不少,已能勉强下地慢行。
但精神的煎熬却与日俱增。她被完全隔绝,得不到外界任何消息,不知道无锋是否会因此有所行动,不知道宫尚角下一步会如何处置她,更不知道上官浅和云为衫那日的探视,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
她就像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只能被动地等待猎食者的决定。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几乎让她发疯。她必须做点什么,至少,要弄清楚自己此刻在宫尚角心中的“价值”究竟几何。
机会出现在钱嬷嬷又一次来换药时。
魏嬿婉状似无意地轻声问道:“钱嬷嬷,角公子近日……可还繁忙?我那日鲁莽,不知是否给公子添了麻烦……”
钱嬷嬷涂药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她,目光里带着一丝审视和警告:“公子的事,岂是老身能议论的?姑娘既知鲁莽,便安心养伤,莫要再思虑其他。”
碰了个软钉子。魏嬿婉心下微沉,却不气馁。待钱嬷嬷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她褪下手腕上一支成色普通的银镯——这是“婉娘”身上为数不多的饰物之一,递了过去,脸上带着怯怯的感激:“这几日多谢嬷嬷照料,这镯子虽不值钱,也是我一点心意……”
钱嬷嬷目光在那银镯上一扫,并未接过,脸上甚至露出一丝几不可查的讥诮:“姑娘收好吧。角宫有角宫的规矩,老身不敢破例。”她行礼告退,动作一丝不苟,却更显疏离。
门再次锁上。魏嬿婉握着那支被拒绝的银镯,慢慢坐回床边。
贿赂失败。角宫的人,果然如宫尚角一般,铁桶一块,难以渗透。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难道真要被困死在这里?
又过了两日,夜里,魏嬿婉正对着孤灯发呆,门外再次传来开锁声。
进来的却不是送饭的侍女,也不是钱嬷嬷。
而是两名面容冷硬的侍卫。
“姑娘,公子要见你。”
魏嬿婉的心猛地一跳。终于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裙,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然后跟着侍卫走了出去。
再次踏入那间空旷的偏殿,宫尚角依旧坐在主位,仿佛这几日从未离开过。他手边放着一盏清茶,氤氲的热气稍稍柔和了他冷硬的轮廓,但那双眼睛,依旧深寒如潭。
他挥手让侍卫退下。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脚伤如何?”他开口,问的却是最无关紧要的问题。
“谢公子关心,已好多了。”魏嬿婉低声回答,垂着眼睑。
“那就好。”宫尚角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这几日,可曾想清楚,要如何证明你的价值?”
魏嬿婉指尖微颤。她知道,真正的审问现在才开始。她若不能给出让他稍微满意的答案,之前所有的侥幸都将化为乌有。
她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显得真诚而畏惧,却又带着一点急于表现的努力:“我…我虽然笨拙,但愿意为公子做任何事。无论是洒扫庭院,还是传递消息……我在芷萝苑时,也曾留意到一些细微之事,或许…或许对公子有用……”
她不敢直接再提“无名”,只能迂回地表示自己有用,并暗示自己可以提供一些关于新娘们的信息,希望能勾起他一丝兴趣。
宫尚角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并未看她:“比如?”
魏嬿婉心念电转,快速筛选着信息。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哪些能引起他的注意,又不会过于暴露自己?
她斟酌着开口:“比如…上官浅姑娘,似乎…似乎对徵宫的草药格外熟悉,那日送来的药膏,确是上品…云为衫姑娘,性子沉静,但有时会独自望着羽宫的方向出神…还有…”
她小心翼翼地说了几个无关痛痒的观察,真真假假,重点在于表现出自己“留心”和“有用”。
宫尚角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她说完,才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看来,这几日禁足,你并未闲着。”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讽刺。
魏嬿婉的心悬在半空。
片刻后,他忽然道:“从明日起,你不必禁足了。”
魏嬿婉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难以置信。
“你可以在角宫内走动。”宫尚角看着她,目光深邃,“你的眼睛既然好用,那就继续看着。看到什么,想到什么,每日酉时,自来向我回禀。”
这不是信任,这是利用。他给了她一丝有限的自由,代价是成为他放在新娘中的一双眼睛。
但这正是魏嬿婉目前最需要的——喘息的空间和机会。
“是!多谢公子!”她连忙低下头,掩饰住眼底复杂的情绪,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惶恐。
“记住,”宫尚角的声音骤然转冷,“你看到的,只能告诉我。若有半分不该有的心思,或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冰冷的杀意已弥漫开来。
“奴婢明白!”魏嬿婉瑟缩了一下,应声道。
“退下吧。”
魏嬿婉行礼,一步步退出偏殿。殿外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
第一步,她终于勉强迈出去了。
然而,就在她沿着走廊慢慢往回走时,眼角余光似乎瞥见远处廊柱后,一片熟悉的衣角一闪而过。
那颜色和样式……似乎是上官浅今日所穿。
魏嬿婉的心猛地一沉。她怎么会在这里?角宫守卫森严,她如何能潜入附近?是巧合,还是……她一直在暗中观察?
刚刚获得一丝喘息之机的庆幸瞬间消失无踪,一股更深的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这角宫,乃至整个宫门,果然处处是眼睛。她的每一步,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