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限的自由并未给她带来丝毫喘息,反而像一道更精致的枷锁。魏嬿婉被允许在角宫西厢范围内走动,但身后总有若有似无的视线跟随——或是沉默的侍女,或是远处巡视的侍卫。她心知肚明,这是宫尚角的眼线,监视着她这条或许还有用的“鱼饵”。
她每日谨小慎微,大部分时间仍待在那间清冷的客房,偶尔在庭院中慢行,活动仍有些不适的脚踝,目光从不乱瞟,表现得安分守己,甚至带着几分惊弓之鸟的畏缩。
酉时回禀成了每日的煎熬。她需从平日里的观察中提炼出一些看似有用、实则无关痛痒的信息,小心翼翼地呈给宫尚角。他大多时候只是静听,不置可否,偶尔一个锐利的提问便能让她冷汗涔涔。
这种如履薄冰的日子过了几天,魏嬿婉开始感到一丝不对劲。
起初只是夜深人静时莫名的心悸,体内似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躁动在隐隐流动,很轻微,被她归咎于精神过度紧张。但渐渐地,那躁动变得清晰,像是有无数细小的活物在血脉深处蠢蠢欲动,带来一种莫名的焦渴和虚乏感。
食欲开始减退,送来的清淡餐食常常原封不动地撤下。她夜间盗汗,梦境光怪陆离,时常惊醒,心口怦怦直跳,一种无端的恐慌如影随形。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她猛地想起“婉娘”记忆碎片中,被无锋找上时,被迫咽下的那枚猩红色药丸。当时那人冰冷地告诉她,这是“忠诚的保障”,每月需服用一次缓解药性的东西,否则便会受尽折磨,经脉寸断而亡。
那毒药的名字,似乎就叫——半月之蝇!
难道……毒性快要发作了?
这个念头让魏嬿婉如坠冰窟。她重生而来,一心只想摆脱前世的争斗倾轧,却没想到这具身体早已被种下这等阴毒的控制手段!
无锋!她心底涌起强烈的恨意,却又被巨大的恐惧压下。没有解药,她会死得极其痛苦。可她现在被困在角宫,如何能拿到解药?向宫尚角坦白?那无异于自承细作身份,死路一条。
焦灼和恐惧日夜蚕食着她。她变得愈发沉默寡言,脸色也苍白起来,眼下泛着青黑,偶尔走神,连每日去向宫尚角回禀时,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这日酉时,她照例来到偏殿外,等候召见。体内那蠢蠢欲动的感觉比往日更甚,像是有细小的针在经脉中轻轻刺扎。侍卫进去通传的片刻,她感到一阵明显的眩晕,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冰凉的廊柱,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你怎么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魏嬿婉吓了一跳,猛地抬头,见上官浅不知何时悄然出现,正关切地看着她,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小食盒。
“没…没什么,只是有些头晕,许是没休息好。”魏嬿婉迅速站直身体,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心脏却因方才的失态和上官浅的突然出现而狂跳。
上官浅仔细打量着她的脸色,柳眉微蹙:“妹妹脸色很不好呢。可是伤势未愈?我那里还有些上好的黄芪当归,最是温补气血,回头给妹妹送些来?”
“不必劳烦上官姐姐了,我真的没事。”魏嬿婉连忙拒绝,心底警铃大作。上官浅的出现总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巧合,她的关切也仿佛蒙着一层看不透的纱。
这时,侍卫出来,示意魏嬿婉进去。
上官浅浅浅一笑,笑容温婉无害:“角公子召见,妹妹快去吧。身子要紧,莫要强撑。”她说着,目光似无意地在她扶着廊柱、微微颤抖的手上停留了一瞬,这才转身袅袅离去。
魏嬿婉心中乱成一团,深吸一口气,压下体内翻涌的不适,走进偏殿。
宫尚角今日似乎事务繁杂,眉宇间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与冷厉。他面前摊着几份密报,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比往日稍快。
魏嬿婉照例跪坐下首,低声汇报今日的“所见”——无非是角宫西厢庭院角落新移栽了几株药草、听到巡逻侍卫低声交谈的零星碎片。她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但体内那股躁动愈来愈明显,经脉间的刺痛感逐渐加剧,让她气息难以匀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宫尚角起初并未抬头,直到她语句中出现一个短暂的、因强忍痛苦而造成的停顿,他才倏然抬眼,目光如电般射向她:“你今日状态不对。”
魏嬿婉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她慌忙垂下头:“奴婢……奴婢只是有些……”
话未说完,一股更猛烈、更尖锐的疼痛骤然自丹田炸开!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经脉,并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呃——!”她闷哼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蜷缩下去,双手死死按住小腹,指甲几乎要抠进衣料里。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宫尚角冷峻的脸庞、昏暗的烛火、冰冷的桌案……都扭曲成了晃动的光影。耳边嗡嗡作响,只剩下自己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以及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奔涌、仿佛要爆裂开的可怕声响。
“毒……毒……”她牙齿打颤,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音节,意识如同被狂风撕裂的舟楫,正在迅速沉入无尽的痛苦深渊。原来……半月之蝇发作起来,竟是这般……生不如死……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她似乎感觉到一股冷冽的气息逼近,一双有力的手臂托住了她瘫软下滑的身体。
之后,便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被烈焰灼烧撕扯的黑暗。
……
魏嬿婉觉得自己在炼狱中沉浮。
时而被扔进熊熊熔炉,每一寸骨骼、每一条经脉都在烈火中扭曲、熔化;时而被浸入万年冰窟,寒气刺骨,连血液都快要冻结成冰。无数看不见的毒虫疯狂啃噬着她的内脏,吸吮着她的骨髓。她在无尽的痛苦中挣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在黑暗中无声地嘶嚎。
恍惚间,似乎有冰凉的液体渡入口中,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暂时压下了那灼烧的烈焰。又似乎有冰冷的手指按在她的腕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偶尔,在那痛苦浪潮的短暂间隙,她会模糊地感觉到自己并非躺在冰冷的地上,而是身处一个相对柔软的地方,身上覆盖着轻薄的锦被。
但这些感知都太模糊,太短暂,很快便被新一轮的剧痛吞没。
她像一叶浮萍,在痛苦的汪洋中彻底迷失。
不知过了多久,那肆虐的毒性似乎终于稍稍平息,如同退潮般,留下了遍布狼藉、疼痛不堪的躯壳。
魏嬿婉的眼睫颤了颤,极其艰难地,一点点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渐渐才聚焦。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质地精良的青色帐幔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苦的药味,以及一种冷冽的、属于男性的淡淡松香。
这不是她的房间。
她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环顾四周。房间陈设简洁却透着一种沉肃的威压,桌椅家具皆是深色沉木,造型冷硬。
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窗边。
宫尚角背对着她,负手而立,正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墨色的身影几乎与外面的黑暗融为一体,周身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冷寂和压迫感。一旁的桌面上,放着一只空了的药碗。
魏嬿婉的心脏猛地一停。
她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角宫主的寝殿?
昨日的记忆碎片疯狂涌入脑海——回禀时的强忍、突如其来的剧痛、宫尚角锐利的目光、还有那短暂却无法错辨的、被他扶住的触感……
她……在他面前毒发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甚至暂时压过了身体残留的剧痛和虚脱。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酸软无力,差点又跌回去,只能发出一点细微的、沙哑的抽气声。
窗边的身影动了。
宫尚角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照下,他的面容依旧冷峻,看不出太多情绪,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比平日更加幽暗,正一瞬不瞬地审视着她,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彻底看透。
“醒了。”他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压力。
魏嬿婉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只剩下满眼的惊恐和绝望。
他知道了。他一定什么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