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特利尔的九月,空气里已经掺进了几分锋利的凉意,割在行色匆匆的路人脸上。
玻璃幕墙的高楼如同冰冷的石英晶体,反射着灰白的天光,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种高效而疏离的氛围里。
科玛·杜兰德坐在其中一栋楼的十七层,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胡桃木桌面。
她的办公室很小,但视野极佳,能望见楼下蚂蚁般的车流和更远处哥特式建筑的古旧尖顶——那是这座城市为数不多的、无法被现代化完全吞噬的痕迹。
就像她此刻的心情,一点不甘心被完全驯服的躁动,在井然有序的日常下隐隐作痛。
下午六点零三分。
下班时间已过三分,但对这家位于市中心圣劳伦斯大道旁的家族资产管理公司来说,工作远未结束。
科玛的父亲,公司的合伙人之一,认为加班是敬业和潜力的体现。
她的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新消息来自母亲:[亲爱的,炖了小牛肉,等你回来吃饭。别忘了顺路去Jean-Talon市场买点那种你爸爸喜欢的软奶酪。]
科玛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落回到桌面上那份只吃了一半的午餐沙拉。
透明的塑料盒里,生菜蔫软,鸡胸肉寡白,几颗藜麦散落着,淋上的低脂油醋汁现在看来像一层黏腻的胶质。
这就是她每日的午餐,提前一周预订,精准配送,保证热量、蛋白质、维生素都在科学比例内。快捷,健康,毫无惊喜。像她的人生。
她合上盖子,将沙拉盒扔进垃圾桶,动作流畅,仿佛练习过无数次。
回家的路上,她拐进了母亲指定的那家奶酪店。
店里弥漫着浓烈而复杂的奶香、霉菌和淡淡的酵母味,一种鲜活、几乎带有侵略性的气味,与她办公室里消毒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形成尖锐对比。
她指指那块熟悉的、用白蜡纸包好的奶酪,店员熟练地称重、包装。
“今晚搭配什么吃,杜兰德小姐?”年长的店员熟稔地问。
“母亲炖了小牛肉。”科玛回答,声音有些机械。
“啊!那需要一款醇厚但带点果香的酒来配……”店员热情地建议。
科玛勉强笑了笑,“谢谢,我想母亲已经选好了。”她付了钱,接过那块代表着“完美家庭晚餐”一部分的奶酪。
它被完美地包装好,就像她的人生,被家庭、期望、社会时钟完美地包装着。
晚餐桌上,气氛温馨得近乎刻板。
银餐具闪烁,水晶杯剔透,母亲的手艺无可挑剔——小牛肉炖得酥烂,酱汁浓郁,旁边搭配着蒸得恰到好处的西兰花和细腻的土豆泥。
父亲谈论着市场动向和客户,母亲询问着科玛工作上“有趣的”细节。
科玛咀嚼着。食物是美味的,她知道。但它尝起来像……义务,像流程,像每一个被安排好的夜晚。
她参与着谈话,嘴角保持着恰当的弧度,但味蕾却一片麻木。她的思绪飘向窗外,飘向远方那些地图上未标注的湖泊和沉默的森林。
“科玛?”母亲的声音将她拉回,“你几乎没碰奶酪。不舒服吗?”
“没有,妈妈。只是……不太饿。”她放下餐巾,“我想先回房间了,还有些报告要看完。”
在她的卧室里,隔绝了楼下的谈话声,科玛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皮质封面的笔记本。
封面上没有任何花哨的图案,只有一角烫印着一片简单的羽毛。这是她大学毕业时给自己买的礼物,原本想用来记录精彩纷呈的成年生活,如今却只零星写了几页。
她拧开一支钢笔的笔帽,墨水的气息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平静。
九月二十日,阴。
今天午餐的沙拉,鸡胸肉尝起来像纸板。或许它真的是。办公室的打印机总是出问题。
晚餐是炖小牛肉。完美。酒也不错。完美的杜兰德家晚餐。
奶酪店里的味道让我想起去年夏天在东方省徒步时,那个农场老妇人自制的奶酪,带着粗粝的咸味和青草的芳香。
我们坐在她的木屋门口,她用一把旧刀切下厚厚一片给我们,配着刚烤好的、烫手的黑麦面包。那面包粗糙得划嗓子,但麦香真实得惊人。
那时手上沾着的奶酪和面包屑的味道,三天后似乎都还能闻到。
而现在,我手上只有Jean-Talon市场奶酪店的收据和打印机墨水的味道。
爸爸又在说理查德森家的儿子升职的事了。妈妈暗示我下周和皮埃尔吃晚餐时该穿哪条裙子。
我的手指在桌子下,摸到了笔记本的皮革。它摸起来……像树皮。
写到最后一句,她停顿了一下,笔尖悬在纸页上方。然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翻到笔记本最后几页空白处,开始写下另一个清单。字迹比日记要潦草,带着一种急促的冲动。
· 打火石
· 多功能刀
· 防水布
· 水壶
· 渔线、鱼钩
· ……
清单越来越长,挤满了纸页。这不像是一个周全的计划,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宣泄。
写完,她合上本子,手指久久摩挲着那片烫印的羽毛。
窗外,城市的灯光已然璀璨,勾勒出冰冷的几何图形。而科玛的心,却开始为一片未知的、没有灯光只有星光的黑暗,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的味蕾,在长久的麻木后,开始渴望品尝另一种滋味——或许是雨水的清冽,或许是泥土的腥咸,或许是火焰炙烤下,第一条自己捕获的鱼所散发出的、最原始也最自由的焦香。
她的逃亡,还未开始。但第一口“野味”,已然在她舌尖之下,悄然苏醒。
——————
科玛二十七岁的人生,像一份被精心计算过的营养餐单,精确,稳定,乏味。
改变的发生,并非源于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而更像是一滴持续滴落、最终凿穿岩石的水。
契机发生在一个沉闷的周四下午。科玛被叫进父亲宽敞却压抑的办公室。
一同在场的还有一位重要客户——傲慢的理查德森先生,以及他那刚刚接任家族企业副总裁、志得意满的儿子皮埃尔——也是科玛父母极力希望她“多接触”的对象。
会议的主题是一项科玛花费数周心血准备的资产重组方案。她介绍了自己的思路,数据详实,逻辑清晰,甚至包含了几点颇具前瞻性的风险预警。
然而,她话音刚落,父亲便温和地笑了笑,那笑容是给她,更是给客户看的。
“思路很清晰,科玛,基础工作做得不错。”父亲的开场白一如既往,先扬后抑,“不过,理查德森先生和皮埃尔更倾向于一种……嗯……更激进的策略。你这份方案,还是太保守了,像份学生作业,缺乏胆识。”
皮埃尔紧接着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指点”:“科玛,商业不是做数学题,答案不是唯一的。有时候需要跳出框框思考。你的报告很好,但它缺少了……灵魂,或者说,一点冒险精神。”他说话时,目光扫过科玛,似乎更在意她是否领会他的“智慧”,而非方案本身。
科玛感到血液瞬间涌向脸颊,不是羞愧,是愤怒。
她的工作被轻描淡写地否定,她的专业判断被冠以“保守”和“缺乏灵魂”的帽子,而这一切,只是为了迎合客户肤浅的贪婪和成全皮埃尔可笑的表演欲。
她看到父亲赞许地对皮埃尔点头,那眼神从未在她汇报成功时出现过。
她沉默了。没有争辩。只是看着桌上那份被宣判“缺乏灵魂”的方案,纸页边缘被她指尖捏得微微发白。
那一刻,她清晰地听到了某种东西断裂的声音,不是在她耳边,是在她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名为“顺从”的弦,终于崩断了。
晚餐时,她异常安静。母亲兴高采烈地规划着周末两家人的聚餐,父亲则再次称赞皮埃尔的“商业头脑”。
科玛只是默默地切着盘子里的烤鸡胸肉,它被烹饪得恰到好处,调味精准,但她嚼在嘴里,只觉得像在咀嚼木屑,干涩,难以下咽。
她知道,就是今晚了。
回到房间,她反锁了门。心跳如鼓,却不是因为紧张,而是某种破笼而出的兴奋。她拿出那本日记,翻到后面的装备清单,目光变得无比坚定。
她打开电脑,不再浏览无关的社交网站,而是开始高效地搜索户外装备店、价格对比、评测报告。
她在一个专门的户外论坛上匿名提问,虚心请教基础但关键的装备选择。
她计算着自己的存款——不多,但足够购买一套可靠的入门级装备和一张前往北方偏远地区的单程车票。
她几乎算得上冷酷地计划着:留下最低限度的应急资金,其余全部投入这次“逃亡”。
接下来的几天,科玛像个最缜密的间谍,利用午休时间和下班后的空隙,穿梭于蒙特利尔老港区那些专业的户外用品店。
在一家气味混杂着橡胶、帆布和金属的古老店铺里,她犹豫了很久,最终买下了一把刀刃锋利、手感沉甸的多功能求生刀。
当店员问她需要什么时,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像个新手:“一把……能信赖的。”
在另一家店,她抚摸着一块厚重的、可以兼做雨披和庇护所的军用规格防水布,想象着它如何在雨中庇护她。
她买下了打火石、净水药片、一卷坚固的伞绳、一个军用水壶。
她甚至走进一家渔具店,在店老板略带怀疑的目光下,买了一套最基础的渔钩鱼线组合,还买了一本皱巴巴的、《北美常见可食用植物与菌类图鉴》。
每买一样东西,她的银行账户余额就缩减一截,但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
这些冰冷的、坚硬的、充满实用主义色彩的物件,比办公室里任何一份成功签字的合同都更让她感到真实。
出发的前夜,她将崭新的装备一件件检查,打包进一个巨大的、同样崭新的徒步背包里。
它们花光了她工作以来几乎所有的积蓄。她只留下了最基本的路费和一小卷应急的现金,塞在背包最深处的隔层里。
她没有带多余的衣物,没有带化妆品,只带了几件实用的换洗衣物和那本皮质封面的日记本。
清晨四点,天还未亮。
科玛穿上最舒适结实的裤子和靴子,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生活了二十七年的、整洁温馨却令人窒息的房间。
她没有留下长篇大论的告别信,只在日记本上新的一页,写下寥寥数语:
十月五日,启程。 我去寻找一份不那么难以下咽的生活。 勿念。K.
她将纸条压在梳妆台上,背起沉重得几乎让她踉跄的背包,像一个背井离乡的难民,又像一个奔赴战场的士兵,悄无声息地走下楼梯,轻轻带上了家门。
蒙特利尔还在沉睡,寒冷的空气中凝结着破晓前的寂静。她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帮她把巨大的背包塞进后备箱。
“机场?”司机习惯性地问。
“不,”科玛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熟悉却突然变得陌生的街景,轻声回答,语气里有一种斩断退路的决绝,“长途汽车站。”
汽车驶离市区,东方天际渐渐泛起鱼肚白。科玛靠在车窗上,背包立在脚边,里面装着她全部的家当和渺茫的希望。
她感到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疼痛的自由感。她砸碎了那个包装精美的“预制人生”,前方是未知的荒野,和第一口等待她亲自去获取、去烹煮、去品尝的——
野味人生。
——————
长途汽车站的空气混杂着消毒水、廉价咖啡和无数旅途奔波者的疲惫气息。
科玛巨大的背包引来几道好奇或漠然的目光,她下意识地把背包拉得更近些,仿佛那是她在汪洋中唯一的救生艇。
售票窗口后的女士头也不抬:“去哪?” 科玛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具体的地名,一个坐标,这将把她的冲动彻底变为现实。
她深吸一口气,报出一个她在地图上反复圈划、位于北方森林边缘的小镇名字。
那地方足够遥远,远到足以隔断过去的生活信号。“单程。”她补充道,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车票打印出来的声音,像一声判决。她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感觉它重于千钧。
巴士引擎轰鸣着,驶出蒙特利尔冰冷的钢铁丛林。
窗外,熟悉的咖啡馆、她常去的健身房、父亲公司的办公楼一一掠过,然后速度越来越快,景象逐渐变成模糊的色块,最终被开阔的田野和零散的农庄取代。
科玛紧贴着车窗,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有逃离的狂喜,有对未知的恐惧,还有一丝细微却尖锐的、对舒适区的怀念。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母亲发现那张纸条时的表情。
旅程漫长而单调。巴士在每个小镇都会停靠,上下零星几个乘客。
科玛看着窗外变化的景色,建筑越来越低矮稀疏,天空却越来越辽阔。
她试着翻阅那本《北美常见可食用植物与菌类图鉴》,彩页上那些形态各异的植物和蘑菇让她眼花缭乱,甚至有些头晕目眩。
牛肝菌、鸡油菌、蒲公英、蕨菜……图片下的描述时而诱人(“味道鲜美,富含营养”),时而骇人(“剧毒,误食可导致器官衰竭”)。
她啪地合上书,感到一阵轻微的恐慌。她知道怎么用手机APP订购一份完美的沙拉,却无法信任自己能分辨脚下哪株野草能要了她的命。
傍晚时分,巴士终于嘎吱一声,停在了她目的地的路边。
这里与其说是个小镇,不如说是一个聚集点:一个加油站兼杂货店,一个看起来已经倒闭的餐馆,几幢疏落的房子,然后就是无边无际、在暮色中显得黝黑而沉默的森林。
科玛拖着沉重的背包下了车,冷冽新鲜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带着松针和泥土的气息,与她熟悉的城市尾气截然不同。
巴士喷出一股黑烟,开走了,留下她一个人站在空旷的路边。
现实像一盆冷水,猝不及防地浇了下来。
她首先需要过夜的地方。最近的正式旅馆需要再搭车几十公里,她的钱和体力都不允许。
加油站杂货店的店员,一个脸上带着怀疑神色的壮实男人,在她买水时嘟囔着指向远处:“那边林子过去,以前有个老勘探员留下的小屋,荒废好些年了。不嫌破的话,或许能挡风。”
按照店员模糊的指引,科玛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一片湿漉漉的灌木丛,终于在天色完全黑透前,找到了那个“小屋”。
它更像一个歪斜的木棚,屋顶塌了一半,门板耷拉着,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动物粪便的气息。
一种巨大的失落和荒谬感攫住了她。这就是她追求的“真实”?她用尽力气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棚屋里显然不能住人。她靠着相对完整的那面外墙,放下背包,感到又冷又饿。
出发时的雄心壮志,在第一晚的残酷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她带来的高级装备,在这个散发着霉味的破棚子前,仿佛成了对她天真想法的讽刺。
饥饿感最终战胜了沮丧。她翻找着背包,除了那些需要加工的“高级”求生工具,她只带了几条能量棒。
她拆开一条,机械地咀嚼着。它很甜,富含热量和维生素,是慎。
她的购买清单变得极其务实:
· 一大盒火柴(打火石很好,但此刻她需要更可靠的火源)
· 几包最便宜的意大利面(能储存,能填饱肚子)
· 一袋硬得能当锤子的饼干
· 一大块工业生产的、橙色的“奶酪”(真空包装,能保存很久)
· 一听厚厚的牛肉罐头(蛋白质也是非常重要的能量来源)
· 一包盐(最重要的调味品,也是生存必需品)
· 一大瓶廉价矿泉水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冰柜里。里面躺着几条冻得硬邦邦、用透明塑料纸简单包裹着的鱼,标签上手写着“湖鳟”。
它们看起来并不新鲜,眼睛浑浊,但这是她目前唯一能看到的、真正的“野生”蛋白质来源。
她买下了一条最小的。
回到那个破败的木棚旁,科玛决定进行第一次真正的野外烹饪尝试。
她捡来一些相对干燥的树枝,笨拙地用火柴点燃一小堆篝火,浓烟呛得她直流眼泪。
她把那个军用水壶的金属壶身架在火上,烧开水,掰了半包意大利面扔进去。
然后,她看着那条冻鱼,有些犯难。她没有刮鳞的工具。
最后,她只能用那把崭新的求生刀,笨手笨脚地刮掉鱼鳞,剖开鱼肚,掏出内脏——一股浓烈的腥味扑面而来,她强忍着恶心。
她把鱼简单冲洗了一下,和面条一起扔进沸腾的水里。
没有姜,没有葱,没有任何去腥的调料,只有最后她狠狠撒下去的一撮盐。
煮出来的东西是一锅糊状的、鱼鳞和面条纠缠在一起的、散发着原始鱼腥味的混合物。卖相惨不忍睹。
科玛用折叠勺舀起一勺,吹了吹气,迟疑地送入口中。
味道很糟糕。鱼肉粗糙带着土腥味,面条煮得过烂,唯一的咸味无法掩盖那种缺乏处理的野生味道。这比她吃过的任何一顿饭都要难吃。
但是……
她慢慢地咀嚼着。
这不是塑料盒里的沙拉。 这不是完美炖煮的小牛肉。 这不是能量棒。 这是她用火、用水、用自己笨拙的双手,从这片土地上直接获取(虽然是买的)并制作出来的第一餐。
它粗糙、腥咸、难吃,却无比真实。每一口都提醒着她身在何处,她在做什么。
她一口一口,吃完了整锅糊糊。胃里变得充实,身体也暖和起来。
她看着眼前跳跃的篝火,闻着空气中木材燃烧和食物(尽管难吃)的气息,第一次感觉到,那层包裹着她的、名为“文明”的透明薄膜,似乎被这口粗糙的野味,咬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日记是在篝火余烬旁写的,字迹被跳跃的火光映得忽明忽暗:
十月六日,寒冷,但无雨。 第一餐。鱼和面。很难吃。 但这是我自己的难吃。 K.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