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真正伸展开了手脚。森林以惊人的速度改换着容颜。枯黄的草地被新绿的嫩芽覆盖,如同铺上了一层柔软的地毯。
树木抽出的新叶鲜嫩欲滴,阳光透过稀疏的林冠,洒下斑驳陆离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花粉和新生植物的甜香。
科玛的“野外课堂”内容也随之更新。她不再只是教导如何抵御严寒,而是开始传授春季的馈赠。
一天清晨,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她指着几棵白杨树下、看似不起眼的、颜色灰褐如同蜂巢般的真菌,对艾米说:“看这个。”
艾米好奇地蹲下身,仔细观察。那真菌看起来其貌不扬,甚至有些古怪。“这是什么?能吃吗?”
“羊肚菌,”科玛小心地用手指捏住菌柄底部,将其采下,“春天最早也是最好的蘑菇之一。很难人工培育,价格昂贵。”
她将羊肚菌递给艾米,让她感受那独特的、海绵状的菌帽。“记住它的样子和气味。只在春天出现,喜欢在火烧地或者特定的树下。不能认错,有些毒蘑菇会伪装。”
艾米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朵小小的、形状奇特的蘑菇,仿佛捧着什么珍贵的宝石。这是科玛教给她的、属于春天的第一个秘密。
她们在那片山坡上仔细搜寻,竟然找到了一小丛羊肚菌。科玛教她如何不破坏菌丝体地采摘,如何辨别最鲜嫩的个体。
当晚,她们用找到的羊肚菌,配合最后一点咸牛肉罐头和新鲜采摘的野葱,煮了一锅极其鲜美的浓汤。
羊肚菌口感柔韧,吸饱了肉汁,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坚果和泥土的复杂香气,是任何人工种植的蘑菇都无法比拟的顶级野味。
艾米吃得连碗底都刮干净了,由衷感叹大自然的慷慨和科玛的博学。
除了蘑菇,科玛还带艾米认识各种春季的野莓嫩芽和可食用花朵。
“看,这是野草莓的叶子,再过一段时间,这里会开出小白花,然后结出小小的、红得发亮的果子,比任何超市买的都香。”
“这种花的嫩茎可以生吃,有点酸,补充维生素。”
“那些是野覆盆子的藤,夏天的时候,上面会挂满果子。”
艾米跟着科玛,努力记住每一种植物的特征。她发现自己不再仅仅是为了生存而学习,更多的是出于一种纯粹的喜爱和好奇。
她喜欢看科玛在讲述这些植物时,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会闪现出的、细微的专注和光彩。她觉得那样的科玛,格外有魅力。
她的目光越来越频繁地停留在科玛身上。看她利落生火的样子,看她专注处理食物的侧脸,看她背着背包、步伐稳定地走在前方的背影。
一种混合着崇拜、依赖和越来越浓的倾慕之情,在她心里像春天的藤蔓一样悄然滋长,缠绕着她的心绪。
她开始找各种机会靠近科玛。
采集时“不小心”碰到科玛的手;休息时挨着她坐得更近;晚上分享食物时,会把自己觉得最好吃的那一部分悄悄留给科玛。
科玛并非毫无察觉。艾米的目光太过炽热,那些“不小心”的触碰也显得刻意。
她习惯了孤独和沉默,对这种直白而细腻的情感表达,感到陌生且无措。她通常的选择是沉默以对,或者生硬地转移话题。
当艾米又一次把最大最红的野草莓递到她嘴边时,科玛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吃掉或拒绝,而是微微偏开头,自己从灌木丛里摘了一颗:“我自己来。”
艾米举着草莓的手僵在半空,眼神瞬间黯淡下去,闪过一丝受伤的神色。
她默默地把草莓塞进自己嘴里,甜美的汁水此刻尝起来却有点发苦。
科玛看到了她眼底的失落,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她想说点什么,但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的尴尬。
晚上,艾米似乎安静了许多,不再像往常一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科玛看着对面低着头、小口小口吃着食物的艾米,忽然觉得有些不习惯。跳动的篝火映照着两人之间无声的距离。
夜里,科玛久久没有入睡。她听着身边艾米似乎已经变得均匀的呼吸声,心里有些纷乱。
她拿出日记本,就着月光(帐篷没有完全拉上),慢慢地写。字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三月十五日,林间。 找到了羊肚菌,很鲜。 她认识了很多新叶子。 她给我草莓,我没要。 她好像不高兴了。 为什么? K.
“为什么?”她写下这个问句,笔尖在纸上停留了很久,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她似乎明白原因,却又不敢去深想。
那种陌生的、柔软的情感让她感到危险,像春天看似坚实却可能暗藏沼泽的土地。
而另一顶帐篷里,艾米其实也并没有睡着。她睁着眼睛,看着帐篷顶模糊的轮廓,心里充满了委屈和一点点不甘。
她不明白科玛为什么总是那么冷淡,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但她想起科玛在溪流中救起她、为她守夜、为她寻找食物的样子,心又软了下来。
“她只是不习惯……她心里肯定不是这样的……”艾米在心里为自己打气,那股倔强的热情并没有轻易熄灭,反而因为这点小小的挫折,变得更加执着。
春天的森林里,万物都在萌发,包括悄然滋长的心事。它们像羊肚菌一样,隐藏在不起眼的角落,却拥有着改变一切氛围的强大力量。
科玛的野味人生里,第一次尝到了一种名为“困扰”的、酸甜交织的复杂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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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续的晴好天气让森林里的生命活动越发活跃。一天,科玛注意到一些桦树的树皮变得格外湿润,甚至有些树干基部渗出清澈的水珠。
“时机到了。”她自言自语道,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平时用来装水的干净软袋和那把她使用娴熟的小刀。
“什么时机?”艾米立刻好奇地凑过来,之前那点小别扭似乎已经被她抛在脑后,或者被她刻意忽略了。
“桦树汁的季节。”科玛走到一棵粗壮的白桦树下,用手摸了摸树皮,“春天树干解冻,树液会从根部向上输送,这个时候的汁液最丰富,也最甜。”
她在树干一人高的位置,选了一处光滑的地方,用刀尖小心翼翼地切出一个浅浅的、向下倾斜的V型小口。
几乎是立刻,清澈的树液就顺着切口慢慢地、一滴滴地渗了出来。
科玛将软袋的口子对准下方,接住滴落的汁液。水滴的速度不快,需要耐心。
“这能喝吗?”艾米睁大了眼睛,看着那看起来和清水无异的液体。
“能。很清甜,富含矿物质和维生素。”科玛示意艾米也可以找一棵树试试。
艾米兴奋地仿照科玛的做法,在一棵稍细的桦树上也切了一个小口,手忙脚乱地用自己的水杯接着。
看着那晶莹的液体一滴、两滴地落下,她感到一种奇妙的喜悦,仿佛直接汲取着大地的能量。
接满一小袋后,科玛用一小块软木塞住了切口,防止树木流失过多养分。“取之有度。”她解释道。
她们就坐在桦树下,分享着这春天的第一份甜蜜。树汁入口清凉,带着一种极其清淡的、类似糖水的微甜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植物清香,确实爽口宜人。
艾米觉得这比任何饮料都好喝。
“哇!真好喝!科玛你真是什么都知道!”她又忍不住赞叹,眼睛弯成了月牙。
科玛看着她纯粹开心的笑脸,那句“没什么”在嘴边转了一圈,最终变成了一个极轻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点头。
艾米捕捉到了这个微小的回应,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几天后,她们在一片野花盛开的林间空地上,发现了一棵枯树。科玛敏锐地听到一阵熟悉的、细微的嗡嗡声。她示意艾米安静,慢慢靠近。
在枯树的一个裂缝里,她们看到了一个正在忙碌工作的野蜂巢。蜜蜂们进进出出,一片繁忙景象。
“有蜂蜜!”艾米压低声音,激动地说。
“嗯,但不好取。”科玛观察着蜂巢的位置和蜜蜂的数量,“需要晚上,等它们大部分回巢,温度低了,不那么活跃再说。”
艾米虽然心急,但还是乖乖听从安排。她对科玛的判断已经毫无保留地信任。
那天晚上,气温下降后,科玛用潮湿的苔藓和绿叶小心地弄出浓烟,稍微驱散了一下蜂群(她强调要尽量减少对蜜蜂的伤害)。
然后迅速而精准地从那巨大的蜂巢边缘,切下了一小块深色的、粘稠的、流淌着金色蜜液的蜂巢。
即使如此小心,还是有几只被激怒的工蜂追着她们跑了好远。艾米一边跑一边笑,觉得又刺激又好玩。
回到营地,看着那一小块来之不易的、散发着浓郁花香的蜂巢,两人都充满了成就感。
科玛将蜂巢掰开,一半直接递给艾米,另一半自己留着。
艾米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
顿时,极其浓郁甜美的花香在口中爆炸开来,蜂蜜的甜味醇厚自然,带着野花的复杂香气,远非超市里卖的单一花蜜可比。
蜂蜡嚼起来也很有趣。这种最原始天然的甜蜜,带来了巨大的满足感。
“哇……好甜!”艾米含糊不清地说,嘴角都沾满了金色的蜜汁,“这是我吃过最甜的东西!”
科玛也慢慢品尝着。甜味对她来说并不陌生,但这种带着冒险和季节印记的甜,确实与众不同。
她看着艾米吃得一脸满足、像只偷吃到蜜糖的小熊,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了一个像素点。
艾米偶然抬头,正好捕捉到了科玛那个几乎不存在的笑意。她愣住了,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科玛笑起来……原来这么好看。虽然只是昙花一现,却像冰封河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足以让她窥见底下流动的春水。
“科玛……”艾米下意识地叫了她一声,声音很轻。
科玛抬起头,脸上的那丝笑意已经消失,恢复了平时的平静,但眼神似乎比往常柔和了一些。“嗯?”
“没……没什么。”艾米低下头,心里却像有只小鹿在乱撞,脸颊发烫。她觉得自己好像离科玛更近了一点,哪怕只是一瞬间。
那天晚上睡觉前,艾米鼓起勇气,将白天自己接的那一小杯桦树汁,悄悄放在了科玛的帐篷门口。
第二天早上,科玛发现那杯树汁时,愣了一下。她拿起杯子,里面的液体在晨光下晶莹剔透。她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喝掉了它。
在接下来的路程中,当艾米又一次兴奋地指着某种新发现的植物问她时,科玛没有像以前那样只是简短回答名字,而是多补充了一句:“这种草的根也可以吃,烤过之后有点像土豆。”
当艾米过一条小溪差点滑倒时,科玛不仅仅是用手扶住她,而是在站稳后,依旧虚虚地托着她的胳膊,直到她完全走到对岸平坦处才松开。
当晚上分食那块珍贵的蜂巢时,科玛将自己那一半又掰开,将稍大的那块递给了艾米。
这些变化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但对一直密切关注着科玛的艾米来说,却如同黑夜中的萤火虫般明显。
科玛的围墙依然高耸,但她似乎悄悄打开了一扇极小极小的窗。
艾米的心被这些微小的回应填得满满的,希望和热情重新熊熊燃烧起来。
她变得更加积极主动,努力做好每一件事,想要配得上科玛那一点点难得的“不一样”。
科玛则在自己的日记里,罕见地用了两个词来形容蜂蜜:
三月二十二日,林间空地。 取到野蜂蜜,很甜。 她很高兴。 桦树汁也很甜。 K.
“很甜。”这个简单的评价,从科玛笔下写出,却蕴含着不同寻常的意味。它不仅仅是味觉的描述。
春天的旅程继续,森林愈发葱茏。两个女孩一前一后,沉默居多,但空气中流动的,不再仅仅是草木的芬芳,还有一些悄然变化、悄然生长的东西。
科玛的野味人生里,甜味不再仅仅来自食物,也开始来自那些她试图忽略、却悄然渗入心间的细微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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