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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克制

野味人生

那场困住她们的春雨持续了整整一夜外加一个上午。

  当雨势终于渐歇,阳光勉强穿透云层,将水滴照耀得晶莹剔透时,洞穴内那种粘稠的、令人心慌意乱的氛围才仿佛被稀释了一些。

  科玛几乎是立刻率先钻出了洞穴,深深地吸了一口雨后清冷潮湿的空气,仿佛要洗去肺里积攒了一夜的躁动。

  她动作迅速地检查装备,收拾行囊,全程避免与艾米的目光接触,恢复了那种近乎刻板的效率模式,甚至比平时更加沉默。

  艾米跟在她身后,看着科玛近乎“逃离”的背影,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被安抚的确定感。

  科玛的慌乱恰恰证明了某些事情的真实性。她不再急于求成,只是默默地学着科玛的样子整理东西,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接下来的几天,她们继续向南跋涉。天气彻底回暖,林间的路径变得更加清晰,野花遍地盛开,溪流丰沛。

  食物也变得丰富起来,浆果、嫩茎、偶尔捕获的鱼类,让她们的食谱充满了春夏之交的缤纷滋味。

  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陷入了一种小心翼翼的平衡。

  艾米不再做出过于直白热烈的举动,但她看向科玛的目光依旧专注而温暖,会在科玛需要时默默递上工具,会记得科玛偏好哪几种野菜的味道。

  她的喜欢,从汹涌的浪潮变成了绵长的溪流,无声地浸润着。

  科玛则像是受惊的蚌,更加紧闭了她的外壳。她接受艾米的帮助,但回应简短;

  她依旧分享食物,但动作机械;她教导野外知识,但语气比以往更加平淡,仿佛在刻意维持一种纯粹“导师与学徒”的安全距离。

  然而,有些东西是无法完全掩饰的。

  艾米不小心被带刺的灌木划伤手指时,科玛会第一时间停下脚步,拿出药膏,动作虽然依旧利落。

  但那眉头微不可查的蹙起和涂抹时格外小心的力度,泄露了她的在意。

  夜晚值夜时,如果艾米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瑟缩一下,科玛添柴火的动作会变得更加频繁,确保火堆足够温暖。

  这些细微之处,像阳光下的尘埃,无处不在,又被试图轻轻拂去。

  艾米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切,这让她感到安心,甚至有一丝心疼。她明白科玛在挣扎,在与自己习惯的孤独感抗争。

  她不再逼迫,只是耐心地、持续地释放着自己的善意和陪伴,像等待一朵极其缓慢绽放的花。

  这一天,她们来到一条明显的岔路口。

  一条路指向东南方,地势逐渐平缓,远处隐约可见人类活动的痕迹——或许是牧场,或许是通往更大型城镇的公路。那是走向“文明”的方向。

  另一条路则蜿蜒向西南,深入更加茂密、原始的山地森林,远处是连绵的、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峰,那是更深的荒野,更未知的领域。

  科玛在岔路口停下了脚步。她拿出那张她自己绘制、已经磨损严重的简易地图,对照着远方的地形,沉默地看了很久。

  艾米站在她身边,没有打扰。她心里隐隐预感到,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

  终于,科玛收起地图。她没有看艾米,目光投向西南方那片苍茫的群山,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

  “我走这边。”

  她选择了更深的荒野。

  然后,她顿了顿,像是完成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艾米。这是几天来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长时间地正视艾米。

  她的眼神复杂,里面有不舍,有挣扎,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温柔,但更多的是一种清醒的决绝。

  “你,”她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应该走那边。”

  她指向东南方,那条通往人群和便利世界的路。

  “你的脚伤好了,基本的生存技能也学会了一些。沿着那个方向,最多两天,你就能找到公路,搭到车,回家。”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规划好的事实,“你的世界在那里。短暂的冒险结束了。”

  艾米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尽管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科玛如此清晰、如此冷静地说出分别的话,她的心还是像被猛地揪紧,疼痛猝不及防地蔓延开来。

  “科玛,我……”她急切地想要反驳,想要说自己不怕,想要跟她一起去任何地方。

  但科玛打断了她,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不是冒险游戏,艾米。前面的路会更难,更不可预测。我习惯了一个人。我……无法分心照顾你。”

  “照顾”两个字,她说得有些艰难。这或许是她唯一能找出的、最不伤人的理由。

  艾米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看着科玛,看着那双终于肯正视她、却写满了“到此为止”的眼睛,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她明白了。科玛的墙,她终究没有完全推开。科玛选择了她习惯的孤独和自由,选择了那条没有牵绊的、属于她一个人的荒野之路。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许久,艾米用力擦掉眼泪,吸了吸鼻子。她没有哭闹,也没有纠缠。

  科玛的冷静某种程度上也影响了她。她只是红着眼睛,看着科玛,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

  “不是因为需要你照顾,科玛。”她说,“是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

  这是她最后的、最直白的告白。

  科玛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手指猛地收紧。她避开了艾米的目光,重新望向西南方的群山,侧脸线条紧绷得像岩石。

  “……走吧。”她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声音沙哑。

  艾米站在原地,深深地看了科玛最后一眼,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进心里。然后,她转过身,背起自己的背包,一步一步,走向了东南方那条路。

  她没有再回头。

  科玛站在原地,像一座沉默的雕像,听着身后那个轻快、活泼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山林的风声里。

  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她才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指甲印。

  她在岔路口站了很久很久,久到阳光偏移了角度。

  最终,她转过身,目光扫过艾米离开的方向,那里空无一人。然后,她毅然决然地、迈步走向了西南方那条更崎岖、更孤独的路。

  她的步伐依旧稳定,背影依旧挺直,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改变她的方向。

  只是,那背影在空旷的山景映衬下,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孤寂。

  她的野味人生,终于又回归了一个人的旅程。她做出了选择,保持了她的独立和轨迹,也亲手推开了那份温暖而炽热的陪伴。

  但为什么,胸口会感觉空了一块,仿佛被遗弃的不是艾米,而是她自己?

  她在日记本上,只画了一个简单的岔路口标志,没有文字。

  四月十日,岔路口。 她走了。

———

  K.

  那一页,只有这三个字,和一大片无声的空白。那空白里,仿佛盛满了未说出口的话,和被强行压下的、名为“失去”的崭新滋味。

——————

  西南方的路,确实如科玛所预料的那般,更加崎岖难行。人类活动的痕迹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更原始的荒野。

  参天古木遮天蔽日,林下灌木丛生,常常需要她用刀开路。融雪汇成的溪流变得湍急冰冷,每一次涉水都是对意志和体温的考验。

  她又恢复了绝对的独行。

  寂静再次成为主旋律,但这一次的寂静,却带着与以往不同的质感。

  它不再是那种纯粹的、仅被自然之声填充的空旷,而是多了一层……回响。

  艾米叽叽喳喳的惊叹声、笨拙的提问声、甚至偶尔跑调的哼歌声,似乎还残留在这片寂静里,形成一种诡异的对比,反而让寂静显得更加沉重。

  科玛试图用惯常的节奏投入生存——寻找营地、设置陷阱、采集食物、记录路线。

  她做得依旧熟练高效,甚至因为不需要再分心教导和照顾,效率更高了。

  但某些动作却变成了下意识的习惯:收集柴火时,会不自觉地将较细较干的留在一边,那是以前给艾米练习生火用的;

  看到某种可食用的新奇植物,手指会微微一动,仿佛要指给谁看;

  晚上对着篝火准备食物时,有时会愣神,然后才发现自己手里的份量,隐约还是两人份。

  她用力甩甩头,将这些莫名的念头驱散,更加专注于手头的工作。

  食物是充足的。春天提供了越来越多的选择。

  她找到了更多的羊肚菌,发现了野芦笋的嫩茎,甚至幸运地用套索抓到了一只懵懂探出洞口的土拨鼠。

  她按照记忆中的方法,将其处理干净,用野葱和一种带有柠檬香气的野草一起炖煮。

  味道很好,肉质紧实,汤汁鲜美。她默默地吃着,机械地咀嚼,感受着食物提供的能量和热量。

  但不知为何,这锅她独自享用、用料扎实的炖肉,尝起来却不如当初和艾米分食那一小罐咸牛肉炖豆子来得……滋味丰富。

  似乎缺少了一种东西,一种并非来自调料或食材本身的东西。

  那天晚上,她在日记里画了一碗炖肉,旁边却写下了“咸牛肉”三个字。

  四月十二日,深林。 抓到土拨鼠,炖了。味道不错。 但不如罐头豆子香。 为什么? K.

  她合上日记,看着跳动的火焰。为什么?她心里其实知道答案。

  那种“香”,来自于绝境逢生的喜悦,来自于分享的温暖,来自于那个女孩亮晶晶的、充满崇拜和依赖的眼神。

  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美味的食物,也仅仅只是燃料而已。

  她的旅程变得有些……目的不明。之前向南,是为了追寻更温暖的气候,体验更丰富的荒野。

  但现在,她只是走着,因为这是她选择的路,因为她习惯了行走。那种最初驱使她离开城市的、寻找“不一样滋味”的冲动,似乎变得有些模糊。

  她甚至开始下意识地寻找。不是寻找食物或营地,而是寻找一些……别的痕迹。

  她会在营地周围发现一些罕见的、可食用的花朵时,下意识地想:“这个她应该会喜欢。”

  看到特别壮丽的景色,她会停下脚步,目光扫过身边,然后才意识到,无人可以分享这份震撼。

  这种莫名的寻找和失落感,让她感到烦躁。她不喜欢这种不受控制的情绪。

  她试图用更严苛的体力消耗来麻痹自己,每天走到精疲力尽才扎营。

  一天傍晚,她在一条溪边处理一条刚钓上来的鳟鱼。动作间,手指无意中擦过腰间那个小皮袋——里面装着玛丽给她的药膏,艾米脚伤时用了大半。

  她的动作顿住了。眼前闪过艾米摔进冰溪后冻得嘴唇发紫的样子,闪过她抱着肿痛的脚踝、眼泪汪汪却强忍着不哭出来的样子,闪过她终于能丢掉拐杖、蹒跚行走时脸上那灿烂的笑容……

  一种尖锐的、混杂着担忧和一丝后怕的情绪,毫无预兆地刺中了她的心脏。

  如果当时没有找到那个矿坑呢? 如果当时艾米的脚伤感染了呢? 如果当时遇到的不是她,而是别的什么……?

  这些“如果”让她感到一阵寒意,比冰冷的溪水更甚。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带着艾米行走在那片严寒而危险的荒野里,意味着多么沉重的责任。而她,真的有能力一直确保另一个人的安全吗?

  那个岔路口的选择,在此刻有了另一层含义。那不仅仅是对孤独的习惯,或许更是一种……害怕。

  害怕自己无法承担那份重量,害怕那份温暖和依赖最终会因为自己的无能而破碎。

  推开艾米,是不是也是一种……笨拙的保护?

  这个念头让她愣住了。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自己的决定。

  她沉默地吃完烤鱼,味道依旧食不知味。

  夜里,她做了个短暂的梦。梦里不是荒野,而是松涛哨站温暖的壁炉。

  杰克和玛丽对着她微笑,眼神里充满了如同父母般的关爱。然后画面一闪,是艾米带着灿烂笑容递给她一颗野草莓的样子……

  她惊醒了,胸口充斥着一种酸胀的、陌生的情绪。那是一种混合了思念、愧疚、还有一丝丝悔意的复杂滋味。

  她坐起身,看着篝火的余烬,久久没有动弹。

  在回归独行后,并未获得预期的平静。反而因为那段插曲,变得前所未有的嘈杂起来。

  那种嘈杂不在耳边,而在心里。

  她尝到了前所未有的滋味——不是用舌头,而是用心。那是一种名为“思念”和“愧疚”的酸涩,一种名为“后怕”的凛冽,还有一种她不愿命名的、细微的“失落”。

  这些滋味交织在一起,比任何荒野中的食物都更难以下咽,也更令人难忘。

  她终于明白,最难以寻找和辨别的“野味”,或许从来不在山林之间,而在人与人的相遇和离别之中。

  天快亮时,她重新翻开日记本,在之前那幅岔路口的图画下面,缓缓添上了一行字:

  她应该安全到家了吧。 K.

  这是一个问句,也是一个祈使句。带着她从不轻易表露的、深藏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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