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杨的新锯子在木头上留下第一道歪斜的缝时,周老先生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蓝布封皮的旧书。书页已经泛黄发脆,边角卷得像干枯的树叶,封面上用毛笔写着“木经”两个字,笔锋苍劲,带着点颤抖的力道。
“这是我师傅的师傅传下来的,”老人用布轻轻擦去封面上的浮尘,“里面记的不只是怎么锯木头、凿榫卯,更多的是规矩。”他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三不做”:“心不静不做,料不真不做,工不细不做。”
小林凑过去看,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却能看出笔笔用力:“周爷爷,这‘心不静不做’是说不能急吗?”
“不止是急。”周老先生指着窗外,“你看那老槐树,风再大也扎着根,心不静就像树没扎根,做出来的东西站不稳。”他想起年轻时,有次为了赶工期,一天做了三张板凳,结果没过半年就全散了架,师傅没骂他,只让他把这“三不做”抄了一百遍。
小杨放下锯子,也凑过来看:“那‘料不真不做’呢?现在不都讲究节约,有点小瑕疵的木料修修也能用吧?”
“错了。”老人翻开夹着书签的一页,上面画着几种木材的断面图,旁边注着“松木忌虫蛀,柏木忌裂纹,樟木忌潮湿”。“木料有瑕疵,就像人有隐疾,表面看着没事,日子久了准出问题。”他指着院里堆着的几根原木,“你看那根松木,表皮看着挺好,我用敲木锤一敲,声音发空,里面准是生了虫,这种料只能当柴烧。”
小雅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个笔记本:“我前几天在社区看到有人发‘偷工减料’的帖子,说买的木椅用了半年就晃,原来问题出在这儿。”她翻开笔记本,上面记着用户的抱怨:“商家说‘差不多就行’,现在看来,‘差不多’就是差很多。”
周老先生点点头,翻到书里“五必查”那页:“榫头必查松紧,漆面必查匀净,接口必查平整,承重必查稳固,打磨必查光滑。这五条,少一条都不算合格。”他指着其中“打磨必查光滑”那条,下面用红笔写着“手过无痕,方为上品”,“早年做嫁妆木器,最后一道工序是用羊皮蹭,蹭到木头能映出人影,才敢送出门。”
小杨摸着自己刚锯出的毛边,脸有点红:“我以前修东西,总觉得‘能用就行’,看来是我太敷衍了。”他拿起砂纸,蹲下身仔细打磨刚才的木缝,动作比之前慢了许多。
小林突然发现,书页边缘有很多密密麻麻的批注,有的是“某年月日,修张家太师椅,此处榫头应加深半寸”,有的是“某时某刻,教徒小李拉锯,沉肩不足,需罚站半个时辰”。“这些都是您师傅写的?”
“不全是,”老人眼里泛起暖意,“有我师傅的,有我师兄的,也有我自己的。这书就像个账本,记着每次犯错的地方,提醒自己别再犯。”他指着其中一条歪斜的批注,“这是我三十岁那年写的,做了个梳妆台,抽屉轨道没磨平,害得新娘子拉抽屉时夹了手,我在这儿记了‘轨道必磨三遍,第一遍粗砂,第二遍细砂,第三遍棉布’,记到现在都没忘。”
夕阳把书页染成暖金色,“木经”两个字在光里仿佛活了过来。小杨把打磨好的木块递过来,边缘已经变得光滑:“周叔,您看这样算不算‘手过无痕’?”
老人摸了摸,又让他自己用手背蹭了蹭:“感觉到木刺没?没有就对了。”他把《木经》递给小林,“你们轮流抄一遍,不用背,记在心里就行。”
小林接过书,指尖触到泛黄的纸页,突然觉得这不是普通的书。里面记的是手艺人的本分,是对每块木头的尊重,是“差不多”和“差很多”之间的那点较真。就像周老先生说的,规矩不是束缚,是让手里的东西能经得住日子的敲打。
暮色渐浓时,工作室的灯亮了。小林在抄“三不做”,小杨在练习磨轨道,小雅在给社区用户写“木作小常识”,周老先生则坐在角落,用红笔在新的批注页写下:“新徒小杨,今日初悟‘慢工出细活’,可教。”
灯光落在《木经》的封面上,蓝布上的“木”字笔画里,像藏着无数双认真的手,正把这些规矩,一点点刻进新的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