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髓池水碧绿,映出少年瘦削的影子。
水面无风,却在他肩头轻轻颤动,像一面被无形之手拨弄的镜子,把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折成两截。
凌霄赤足站在池心玉台上,池水只没脚踝,却冷得仿佛能钻进骨髓,把每一根骨头都冻成冰条,再一寸寸敲碎。
他咬紧后槽牙,数着心跳,一、二、三……
数到第七下,玄冥子来了。
老人仍穿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袍角沾着星点泥渍,像刚从后山药圃拔足而来。
他负手立在池边,先抬头看天。
中天月未满,缺口处却锋利得像一柄薄刃,割得夜色汩汩淌出黑血。
“时辰正好。”
他自言自语,声音低而钝,仿佛锈铁刮过陶片。
下一瞬,他抬脚迈进池中,竟未溅起半分水花,像一步踏进了另一层虚空。
池水在他靴底结成薄薄冰纹,又迅速融化,留下一圈圈极细的金丝,像某种古老文字在水面倏然绽放,又倏然熄灭。
凌霄垂眸,看见那些金丝顺着水流爬向自己脚背,冰凉而亲昵,像蛇信试探。
他本能地想退,却被玄冥子按住了肩。
“别动。”
老人五指瘦削,却重若千钧,压得他肩胛骨咯吱作响。
“天生剑骨者,万中无一。你的骨头,本身就是一柄未开锋的剑。”
这句话七年里他听过很多次,可每一次被重复,仍像钝刀重新锯开旧疤,疼得他呼吸发颤。
他想说“我不怕”,喉咙里却只滚出一声嘶哑的喘息,像幼兽被踩住尾巴的哀鸣。
玄冥子不再言语,以指为笔,在他脊背勾画符纹。
指尖所过之处,皮肤先是冰凉,继而灼烧,仿佛有细线蘸着熔金,顺着每一道骨缝硬生生勒进去。
凌霄看见自己胸口的水面突然鼓起一串细泡,像有鱼群在水下急促呼吸。
那是他的血。
血丝极细,色作深红,却在离开身体的瞬间被池水稀释成淡金,与老人指尖溢出的光融为一体。
他意识到,师尊正在把某种东西“写”进自己骨里——
不是墨,不是血,而是剑意。
一缕缕剑意,像被拆散的锁链,先绕住颈椎,再顺着胸椎一路往下,每到一处关节,便狠狠勒紧,发出“咔”一声脆响。
那声音不大,却在胸腔里来回撞击,震得他耳膜嗡鸣。
他想起小时候在山下铁匠铺看铸剑,烧红的剑胚被铁锤反复锻打,每一次落下,火星四溅,剑身便薄一分,亮一分。
如今,他自己就是那柄剑胚,而玄冥子的指,便是那柄锤。
一百零八下,整整一百零八下。
当最后一笔落在尾椎,凌霄已跪倒在水中,额头抵着玉台,十指抠进石缝,指甲翻裂,血珠滚落,却立刻被池水贪婪吞没。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像笑又像哭,像钝刀刮过竹片,嘶哑得不成调子。
“师尊……”
他想说“我撑得住”,可刚一张口,一股腥甜便涌上来,呛得他弯腰剧烈咳嗽。
池水随之荡漾,水面那张少年的倒影被撕成碎片,只剩一双眼睛仍完整——
漆黑,幽亮,像两口被岁月磨亮的古井,井底沉着未干的血痂。
玄冥子收指,池水已变成淡金色,像融化的铜汁,却又奇异地保持清澈。
老人低头看自己的指尖,皮肤皴裂,渗出血丝,却很快被风干了似的,只留下几道极细的白痕,像瓷器上的冰纹。
他甩了甩手,仿佛刚做完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农活,语气淡淡:
“先学会让它不杀你。”
一卷竹简被抛来,凌霄伸手去接,臂骨却软得似被抽了芯,差点让竹简落水。
最终他把它抱在怀里,像抱住一根浮木。
竹简残破,边缘被虫蛀得参差不齐,封皮只剩半字“辰”,另一半不知被岁月啃噬去了何处。
他指腹抚过那残字,凹凸的纹理像一道旧伤,摸到某处时,指尖突然一疼,竟被划出一道细口。
血珠沁出,迅速被竹简吸收,那半枚“辰”字瞬间亮了一下,像深夜旷野里遥远的灯火,只一闪,便归于沉寂。
凌霄却听见“嗡”的一声剑鸣,从自己胸腔里传出,震得他耳膜生疼。
他慌忙去捂心口,却只摸到一根根凸起的肋骨,像一排未出鞘的剑,正迫不及待要刺破皮肤。
玄冥子已转身走向池岸,背影被月光拉得极长,像一柄倒插在地上的剑。
“三日后子时,再来。”
声音飘来,人已不见,只余池水渐渐平息,重新凝成一面碧绿的镜。
镜中少年仍瘦削,脊背却笔挺如削,一道道淡金色的符纹在皮下若隐若现,像沉睡的龙脉。
凌霄低头,把竹简抵在眉心,低声重复那句誓言——
“先学会让它不杀我。”
风掠过,池面再起涟漪,少年倒影被切成千万片,每一片都在无声咆哮:
“再教我如何锋得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