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简展开，如一条被岁月压扁的银白游龙，鳞片上嵌满星屑。凌霄以指腹摩挲，凉意顺着掌纹钻进血脉，像雪夜独行时忽有人从背后吹灭灯笼。那些古篆并非静止，而像被风驱赶的萤火，一明一暗地喘息；他竭力辨认，却只抓住“星”“血”“剑”三字，其余皆化作细沙，从指缝间簌簌漏下。
玄冥子夜立在侧，衣袍比夜色更黑，仿佛把整片苍穹的深沉都缝进经纬。他抬手，五指虚握，竟将一缕风揉成薄刃，轻轻一弹，风刃割破夜幕，露出其后幽深的星渊。“识字不如识势，”他声音低而冷，像冰下暗涌的泉水，“星辰之力，可为剑锋，也可为剑鞘；可为渡舟，也可为囚笼。残卷只到第三层，却足够你在筑基之前，学会把命悬在发梢上跳舞。”
凌霄抬眼，观星台高耸如枯槁巨人的脊骨，石阶缝隙里嵌着前朝血锈。头顶三垣列阵，紫微、太微、天市，像三口倒悬的棺，棺盖已开，星辉是流出来的尸水；四象盘踞四方，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却非祥瑞，而像被锁链贯穿的洪荒凶兽，鳞甲剥落处，滴落粘稠的暗红。夜风吹来，星辉与血雾混作一股甜腥，钻进少年喉管，呛得他五脏六腑一阵痉挛。
他依言盘膝，膝骨与冰石相撞，发出清脆裂响，像先给自己敲了一道丧钟。诀文仅三十六字，却在舌尖炸开七十二枚寒钉，钉尖顺喉而下，钉住心肺。吐纳第一息，寒风如万把薄刃，自百会灌入，沿经络疾走，割得他眼前金星乱迸；第二息，风刃聚成冰锥，凿向脊椎，似要将他钉成一张人皮幡；第三息，冰锥忽又化作银鳞小蛇，钻入骨髓，一路啃噬，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像春蚕嚼桑，却带着铁锈味。
冷汗刚渗出毛孔，便被夜风削成冰屑，附在睫毛上，眨眼时沙沙作响。凌霄咬紧牙关，血腥味在口腔里绽开，像一朵迟到的山茶。他想象自己是一颗孤星，被天穹遗忘，却偏要逆射寒光；想象丹田是口枯井，井壁布满裂缝，只需一点星辉，便可引爆整片夜空。念头至此，寒意忽然收拢，化作一枚银针，悬于脐下三寸——那里是气海，是生死门，是人与天拔河的绳结。
银针轻颤，像受惊的萤火，忽明忽暗。凌霄屏息，以神识去触，指尖刚靠近，银针“噗”地炸成一轮小小月晕，月晕中心，亮起一点银芒，极细，极冷，却又极亮，仿佛千万里外的孤星，穿越亘古寒夜，只为回应他的呼唤。那一瞬，他听见“咔”的一声轻响——像春冰初裂，又像骨缝开绽；丹田里有什么东西，破壳了。
银芒旋即化作漩涡，贪婪地吞噬四周寒意。经络里的风刃、冰锥、银鳞小蛇，皆被卷入，绞成碎屑，碎屑又凝成一柄透明小剑，长仅一寸，剑身流转星纹，剑尖却滴着血——他的血。小剑在丹田里缓缓旋转，每一次转动，都割出一缕新的银辉，像纺车，把疼痛纺成丝线，又把丝线织成茧，将凌霄整颗心脏，裹进一层薄而锋利的壳。
他尚未睁眼，鼻端已嗅到铁锈与梅香交织的怪味。那味道越来越浓，竟从虚空中渗出，凝成一滴赤露，“嗒”地落在竹简上。竹简受击，发出一声幽咽，似远古女子哭坟。凌霄低头，只见第二行小字正从竹脊里浮出，像一条刚蜕完皮的红蛇，鳞片上还挂着血丝——
“剑魂初醒，当以血饲之。”
八字一笔一划，皆在蠕动，笔锋交汇处，鼓起细小肉芽，仿佛随时会睁眼。血迹未干，顺着竹纹蜿蜒，竟流成一张极细的人脸，五官与他有七分相似，却缺了左眼，黑洞洞的空眶里，爬出一只银翅小蛾，扑棱棱飞向夜空。凌霄伸手欲捉，蛾影忽散，化作八十一根银丝，垂挂在他睫毛上，轻轻一勒，血珠滚落，正滴在“饲”字那一点上。
竹简得血，骤然收紧，如一条被激怒的蟒，鳞片倒竖，割得他掌心血肉模糊。疼痛却远不及心底升起的寒意——他忽然明白，所谓“饲”，并非一次，而是千次、万次，直至血尽髓干；所谓“剑魂”，也并非护主之物，而是寄生之蛊，以宿主的恐惧为巢，以宿主的执念为刃。那柄一寸小剑，在丹田里轻轻一跳，发出一声婴儿般的笑，笑得他脊椎发凉，仿佛有人在他坟头栽下一株曼殊沙华。
玄冥子夜冷眼旁观，眸底映着星辉，像两口枯井里点了两盏鬼灯。“恭喜，”他声音里听不出喜，倒像在给死人报丧，“从今日起，你每斩一剑，便需以血为祭；剑若不饮，则反噬其主。凌霄，你已与星订契，与夜结盟，与人世，渐远。”
少年抬眼，眸子映满星斗，却再不见惶恐，只剩一片荒凉的亮。他缓缓合掌，将竹简夹于掌心，血沿指缝渗出，滴在石台，绽开一朵朵小小红莲。风过，莲瓣飞起，竟排成一行歪斜小字——
“我以此身，为剑作鞘；我以此血，为星开路。”
字迹一闪即散，像从未存在。而凌霄的丹田里，那柄小剑已长至两寸，剑脊上，多了一条极细的血线，像婴儿初睁的眼，又像黎明前最黑的那道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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