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凌霄被剧痛惊醒。
体内似有万剑乱窜，撞得经脉寸寸欲裂。窗棂无风自开，一缕月光落在他胸口，皮肤下透出淡淡剑形纹路。那纹路并非静止，而是沿着血脉游走，像一尾尾银白的小鱼，逆着潮水拼命往心脏里钻。每一次跳动，都带起撕心裂肺的疼，仿佛有人拿钝刀在他骨缝里慢慢锉。冷汗顺着鬓角滚进衣领，所过之处竟冒出细微白烟——那是剑气太盛，蒸发了血里的水分。他咬紧牙关，仍止不住闷哼，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垂死野兽的呜咽。
案几上的铜镜映出他的脸：瞳孔扩张成漆黑的圆，眼白却布满蛛网般的银丝。镜中人与他对视，嘴角缓缓勾起，露出一个绝非他自己的笑。那笑意冰冷、古老，带着铁锈与血的味道。凌霄心头一凛——剑魂在透过镜子打量他，像在打量一把尚未开刃的刀。
他滚下床，撞翻案几，墨汁洒了一地。乌黑的水渍溅上月光，竟发出细微的“嗤嗤”声，仿佛被无形剑气切割，瞬间蒸成缕缕黑烟。烟里浮起极细的银光，像逆飞的流星雨，钻回他胸口。疼痛陡然加剧，他蜷成虾米，指甲抠进青砖，生生刮出五道白痕。指缝里渗出的却不是血，而是极淡的银浆，一离体就化作光屑，消散在风里。
玄冥子推门而入，并指点在他眉心，一道星辉灌入，剑纹这才隐去。老人须发皆白，道袍却沾满夜露，像从很远的地方匆匆赶来。星辉沿他枯枝般的指骨流入，所过之处，凌霄听见自己骨骼“咔啦”作响，仿佛被重新拼装。剧痛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麻，像千万根冰针悬在毛孔，随时会再刺下来。
“剑魂饿了。”老人神色复杂，声音低哑，“它在提醒你该饮血了。”
凌霄喘得像离水的鱼，却问：“饮谁的血？”
玄冥子久久不语，只递给他一块黑木令牌。令牌三寸长，一寸宽，边缘磨得发亮，刻着一只蜷伏的猿猴。猴眼镶了两粒金砂，在月光下冷冷反光，像活物般与他对视。老人手指抚过金睛，指腹立刻被割开一道细口，血珠滚落，被令牌瞬间吸尽，金砂愈发鲜亮。
“后山思过崖，有一头金睛魔猿，十年前吞我弟子三人。明日你去，要么它死，要么你亡。”
窗外乌云合拢，最后一缕月光被掐灭。屋里陷入漆黑，唯有令牌上的金睛灼灼，像两盏小小的鬼灯。凌霄想开口，喉咙却先涌上一股铁锈味，他低头吐出一口银黑色的血，血里浮着极细的剑影，落地仍“铮铮”跳动。玄冥子用鞋底碾去，剑影碎成光粉，老人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别恨我。当年我从魔族手中救回你时，就注定有这一天。”
门扉阖上，老人背影被走廊的风灯拉得极长，像一道裂缝，把凌霄独自留在黑暗里。他摸索着爬回床榻，胸口剑纹已隐，却仍能感到心脏每跳一次，便有一把无形的小刀在瓣膜上轻轻刮削。他蜷成一团，额头抵住膝盖，听见自己血液在耳膜里轰鸣——那声音像远山的战鼓，又像猿啼。
窗外，更鼓三声，夜已三更。风掠过竹林，叶梢互相摩擦，竟发出金属般的清鸣，仿佛千万把剑在鞘中共振。凌霄忽然意识到：整座凌霄峰，本就是一座巨大的剑冢；而他，是冢里最新鲜的那口活棺。
他抬手摸向枕边，那里静静躺着一柄无鞘之剑。剑身被粗布层层缠裹，仍透出一线寒光，像雪夜里的狼牙。布条下隐有暗褐血迹，是他七岁那年第一次握剑时，被剑锋割破的掌纹。当时玄冥子站在旁边，没有为他包扎，只说：“记住，剑比师父亲，它喝你的血，才肯认你的命。”
如今，剑魂反噬，师父终于说出“饮血”二字。凌霄忽然笑了，笑声嘶哑，像瓦片刮过冰面。他扯开布条，指尖在剑锋轻轻一划，血珠滚落，被剑身贪婪饮尽。剑鸣骤起，清越如鹤唳，震得窗纸“扑簌”发抖。月光重新破云而出，照在他脸上，那笑容竟比哭还难看。
“原来……早就准备好了。”他低声道，声音像是对剑说，又像是对自己，“十年前你吞了师兄师姐，十年后轮到我……去吞你。”
剑魂似听懂了，在他胸口轻轻一跳，传来一阵诡异的饱足感。凌霄闭上眼，眼前浮现一头巨猿：金睛如火，白牙如戟，胸口一道剑疤横贯，正是当年玄冥子留下的。他忽然明白，那道疤从未愈合，而是在等一柄新的剑，把旧伤彻底劈开。
夜风穿堂而过，带来远处思过崖的潮声。那崖下是万丈绝壁，壁上生满倒钩般的古松，松根缠挂白骨，风一过，便发出清脆的撞击，像风铃，也像囚笼的钥匙。凌霄数着那声音，一下，两下，三下……数到第七声时，他终于睡去，手里仍攥着那块令牌。金睛在梦里睁开，映出他明日踏血而归的路——或者，永不归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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