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红莲水榭浸在一片沉寂里,唯有窗外残荷承不住积聚的雨水,偶尔发出“哒”一声轻响,坠入池中,漾开圈圈细微的涟漪,旋即又被更庞大的寂静吞没。空气里弥漫着清冷的荷香与淡淡的药味,交织成一种近乎窒息的宁静。
榻上,楚晚宁静静卧着。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过于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方勾勒出浅淡的阴影。即便是灵力耗损过度、陷入昏沉,他的身形依旧挺拔如松竹,不见丝毫萎靡之态,仿佛连昏迷中都绷着一根绝不松懈的弦,维持着那份刻入骨血的整洁与孤高。
无声无息地,一道身影如同自夜色中剥离而出,悄然立于榻前。
是师眛。
他静立良久,只是凝视。目光复杂地掠过那人清俊却总是过于冷硬的眉眼,眼底深处翻涌着剧烈挣扎的暗流——有自幼根植的敬畏,有经年累月积攒的、难以言说的嫉妒,更有两世沉沦、目睹族人惨状后蚀骨的恨意与不甘。这些情绪最终在那“回家”的执念前,被强行锻造成一种冰凉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摊开掌心,一枚妖异的紫色花瓣静静悬浮,流淌着暗沉的光泽,边缘细微地卷曲律动,如同活物饥渴的呼吸,散发出不祥的、诱惑的气息。
“师尊……”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粗糙的砂石磨过,在这绝对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突兀,“您如同九天悬月,皎皎生辉,却也……冰冷彻骨。您可知,您所秉持的‘正道’,您这不容玷污的傲骨,无形中,挡了多少人的生路?”
他的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几乎要握不住那枚妖花。儒风门覆灭的冲天火光,族人流离失所的血泪哀嚎,自己两世挣扎求存却屡屡碰壁的绝望……还有楚晚宁那双总是清冷明澈、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唯独看不见他们苦难的眼眸……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疯狂冲撞。
“我们……只是想回家而已。”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哽咽,但旋即被更深的阴鸷覆盖,压得只剩下冰冷的硬度,“就那么难吗?为何这世间,就容不下这一点点微末的奢望?”
“您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人心生妄念,又让人自惭形秽。”他的语气逐渐变得扭曲,仿佛要将自己承受的所有痛苦与污浊都尽数注入眼前这具昏睡的身体里,“既然您看不见这世间的污秽,那便亲自来感受吧。感受这无尽的恨,这焚心的怨……您会明白,您所守护的,是多么可笑又虚伪!”
“您会成为我最锋利的刀,替我斩开这荆棘遍地的红尘,杀出一条归途……待您双手沾满血腥,道心彻底崩毁之时,您便会知道,谁才是唯一能理解您、接纳您、指引您的人。”
“您会……只看着我,只信我,只在乎我。”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几乎含在唇齿之间,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与偏执。像是被这股情绪驱使,又像是要彻底斩断最后一丝摇摆,他猛地俯下身,将一个冰凉的、带着自身也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的手指,点在楚晚宁汗湿的额角。
那触感冰凉而短暂,却让他如同被炽热的烙铁烫到一般猛地直起身,脸上掠过一丝清晰的慌乱与自我厌恶。他剧烈地喘息了几下,眼底的慌乱迅速被更深的决绝冰封。
不再犹豫。
他指尖蕴含着幽暗的灵力,猛地将那枚妖异花瓣按向楚晚宁的眉心!
花瓣触到温热的皮肤,如同水滴融入海绵,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道极淡的、妖冶的紫痕,恰似一滴凝固的毒泪,无声地渗入肌理之下,直透灵台。
华碧楠像是骤然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身体。他望着榻上之人眉心那抹渐渐隐去的紫痕,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情绪翻腾,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麻木。
他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却又被他抬起手,用袖口狠狠擦去。再睁眼时,里面只剩下冰封的寒意与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榻上之人,目光复杂难辨,随即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浓稠的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榻上,楚晚宁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眉心微蹙,仿佛陷入了极痛苦的梦魇。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褥,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一丝极淡的黑气,顺着那道紫痕,悄然没入他的灵台识海,如同滴入清水的墨,开始无声无息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