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微光

门被轻轻推开，师昧端着白玉药碗走了进来。碗中汤药色泽深褐，热气氤氲，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苦味与清香的药气。

他一眼便看到楚晚宁比昨日更加苍白憔悴的脸色，以及那双凤眸中难以完全掩饰的挣扎与空洞。他心中了然，那枚种子正在稳步侵蚀扎根，但他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与恭敬。

“师尊，”他将药碗轻轻放在楚晚宁手边的矮几上，语气温软，“您脸色很不好。可是修炼时遇到了关隘？或是……心绪不宁？”

楚晚宁不欲多言，更不愿将自己这不堪的状态示于弟子面前，尤其是这状态来得如此诡异莫名。他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烦躁，只从喉间挤出两个字：“无妨。”

声音嘶哑，带着显而易见的虚弱。

师昧也不追问，只是将药碗又往前推了推，语气更加恳切：“此汤是弟子根据古方，佐以凝神静气的灵草熬制，或能安抚心神，涤荡浊气。师尊您连日劳神，不妨一试。”

楚晚宁的目光落在那碗深色的汤药上，心中警惕未消。那阴毒的咒术让他对一切外来之物都充满了怀疑与排斥。然而，体内躁动的异样和心底疯狂滋生的恶念，又让他极度渴望任何一种可能带来片刻安宁的东西。

而师昧的适时出现，他温和的态度，关切的话语，以及这碗据说能“安神静气”的汤药，恰好构成了一种诱惑。

他迟疑着，没有立刻去接。

师昧也不催促，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楚晚宁微微颤抖的指尖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光芒。他知道，谨慎的猎物正在诱饵旁徘徊。

终于，对平静的渴望压倒了对未知的警惕。楚晚宁缓缓伸出手，端起了那碗药。指尖传来的温度并不烫手，恰到好处。

他闭了闭眼，将碗沿凑近唇边，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

药汁极苦，甚至带着一种古怪的涩味，滑过喉间带来微微的灼烧感。但随即，一股清凉之意自胃腹缓缓升腾，扩散开来，竟真的奇异地压下了一丝心口那翻腾不休的烦躁与恶心感，虽然未能驱散脑中的阴霾，却也让那尖锐的痛苦暂时变得钝了一些。

“……尚可。”楚晚宁放下空碗，声音依旧低哑，却似乎略微顺畅了一丝。

师昧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欣慰：“能对师尊略有助益便好。此药需连续服用几日，药效方能稳固。弟子明日再为您送来。”

楚晚宁没有立刻回应，他垂着眼眸，感受着体内那短暂平息下去的躁动，以及依旧盘踞不散的沉重负面情绪。片刻后，他才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这是一种默许，也是一种……在痛苦煎熬下，对唯一伸来的援手产生的、初步的依赖。

师昧心中微哂，面上却愈发恭顺体贴：“师尊您需静养，弟子便不打扰了。若有任何不适，随时可传唤弟子。”他行礼后，悄然退了出去，如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

室内重归寂静。

楚晚宁独自坐在那里，药力带来的短暂平和正在缓缓消退，那阴冷的躁意与恶念如同潮水般再次试图涌上。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寒冷，仿佛置身无边荒原，四周只有呼啸的冷风与内心的黑暗。

就在这时，窗外极远处，隐隐约约地，又传来了那不成调子的、磕磕绊绊的笛声。

呜哩呜啦，吱吱嘎嘎，依旧难听得紧，吹笛之人似乎毫无长进，甚至比昨日还要刺耳几分。

楚晚宁本能地蹙起眉头，心底下意识地涌起一股强烈的不耐与厌烦。这噪音……真是徒惹人心烦意乱。

然而，那噪音却执着地响着，毫无章法，破音走调，却透着一股笨拙的、不肯放弃的韧劲，顽强地试图拼凑出那首早已被岁月模糊了调的江南小调。在这片死寂与内心无尽煎熬的衬托下，这难听到有些可笑的笛声，竟突兀地透出几分……笨拙的生气与孤注一掷的关切。

他忽然想起昨日那碗被自己端进来的、温度恰好的甜羹。以及更早之前，被自己斥责离开时，那双瞬间黯淡下去的、写满受伤与不解的眼眸。

心底某个被冰冷毒雾和负面情绪层层冰封的角落，似乎极其微弱地、不易察觉地松动了一丝缝隙。

他没有像往日那样，因厌烦而立刻以内力喝止，也没有起身去门口斥责。只是依旧沉默地坐在原处，面无表情地听着那噪音断断续续、顽强地响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然后才渐渐停歇。

接着，是碗碟轻放在廊下的细微碰撞声。

再然后，是那个已经有些熟悉的、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小心翼翼的紧张，低低地响起，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师尊……弟子……弟子放了东西在门口。您……您若是饿了，记得用。”

脚步声迟疑地响起，慢慢远去，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谨慎。

楚晚宁依旧没有动，宛如一尊沉寂的玉雕。

过了许久，久到廊下的风恐怕都要将那碗羹吹得凉透了。

他才终于缓缓站起身，动作因长久的静坐和内心的挣扎而略显滞涩。他走到门边，停顿了片刻，才伸出手，打开了房门。

廊下，依旧安静地放着一碗晶莹的甜羹，旁边，除了那盒未曾动过的烫伤膏，今日还多了一小包用干净油纸仔细包着的、散发着清甜诱人香气的……桂花糖。

楚晚宁的目光在那包小小的、显然花了心思的糖上停留了片刻，眸中神色复杂难辨，有困惑，有一闪而过的柔软，但更多的还是被强行压制的混乱与麻木。

最终，他依旧是沉默地、迅速地端起了碗和糖，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只是这一次，他坐在桌前，用勺子慢慢搅动着碗中微温的羹汤，然后一口一口，将那碗甜度恰到好处的羹，慢慢地、悉数吃完了。

那包桂花糖，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将其拿起，在指尖摩挲了一下那粗糙的油纸包，然后默默地、收入了宽大的袖中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