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水榭内,时间仿佛凝滞了,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楚晚宁静坐于窗畔榻上,身形如孤峰峭立,分毫未动,唯有案前香炉里一缕冷香细烟,昭示着光阴仍在无声流淌。
他闭合双目,全副心神沉入体内,灵识如丝,细致地巡弋过周身经脉。起初所见,并无异常。灵核依旧稳固,散发着纯净而温和的光芒,是他力量的源泉,亦是其不可摧折道心的象征。然而,当灵识掠过那些更为细微的支脉与隐秘窍穴时,景象陡然剧变!
丝丝缕缕极淡的紫黑色雾气,不知何时已如附骨之疽般缠绕其上!它们绝非死物,而是在缓慢而执着地蠕动、渗透,散发出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阴冷中夹杂着诡异躁动的不祥气息。这气息污秽而怨毒,与他纯净的灵根格格不入。
更令他心神俱震的是,每当他的灵识稍稍靠近,试图探查,那雾气便如同被惊动的活物般微微震颤,随即,一股强烈的心绪波动便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并非剧烈的疼痛,而是种种阴暗扭曲的念头,平日里被他以钢铁意志死死封锁在心底最深处,此刻却被那诡异雾气轻易勾出、放大、扭曲!
“世间苦难,何有尽头?今日救得,明日复生,救之何益?”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与虚无感攥住了他。
“众生奔波,熙熙攘攘,所求不过私利,愚昧且贪婪……”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疲惫与疏离感弥漫开来。
“为何总是我?……为何总要我来扛起这一切?”一丝极微弱、几乎不曾察觉、却足以令他自我厌弃的怨怼悄然滋生。
“若能得一夕安寝,无所挂碍……便是极好。”对“清净”乃至“寂灭”近乎本能的渴望变得异常清晰。
这些念头,化作了带着毒刺的藤蔓,疯狂地抽打、缠绕着他的灵识,试图将他也拖入那无边的黑暗与消极之中。
楚晚宁猛地收回灵识,豁然睁开双眼!
额际已是冷汗涔涔,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是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透明得仿佛能看到皮肤下青色的血管。一股冰冷的寒意自尾椎骨窜升,瞬间席卷四肢百骸,让他指尖都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不是简单的走火入魔,也非寻常邪祟侵体。
这是……某种极阴毒、极刁钻、直指道心、专为放大心魔而生的咒术!
他明白了。自己并非抱恙,而是中了暗算。
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与震怒攫住了他。这毒,无声无息,根植于心,阴损至极,竟能窥破并利用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识到的脆弱与疲惫!
他尝试运转更为磅礴的灵力,意图以雷霆之势强行冲击、驱散那些附着的毒雾。然而,灵力浩荡而至,那雾气虽稍稍退避,却如同投入热油中的水滴,瞬间引动心底那些被放大的恶念更加疯狂地反扑!
烦躁、厌世、对众生的失望、对自身责任的抗拒、对喧嚣的极端不耐……种种负面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冲击他摇摇欲坠的灵台清明,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淹没!
他死死攥紧拳,指甲更深地掐入掌心,依靠那尖锐刺骨的痛楚来维持最后一丝理智的防线。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又被他强行咽下。
不能硬来。这毒……诡异至极,竟似以心念为食,越是抗拒,反噬愈烈。
他缓缓抬眼,目光空洞地扫过窗外。几名年轻弟子正在师尊的指导下认真演练剑法,动作虽稚嫩,却充满朝气与专注。往日,他会默默观察,或于细节处指出不足,或于进步时偶尔颔首,心中自有护佑后辈的责任与淡然欣慰。
但此刻,看着他们挥汗如雨、重复着枯燥的剑招,那股被放放的“众生皆愚”、“劳碌无意义”的冰冷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让他只觉得眼前景象格外吵闹刺目,且充满了徒劳无功的可笑。甚至生出一种“何必浪费光阴于此等琐事”的极端念头。
视线转回室内,案头堆积着数日来未曾批阅的卷宗,关乎宗门事务决策、弟子考评奖惩。往日,他会视为己任,一丝不苟地处理妥当。此刻,那厚厚的卷宗却仿佛化作了无数沉重的山岳,轰然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只想将其尽数拂落在地,甚至一把火焚毁,图个眼前彻底清净。
一种深刻的、几乎要将他脊梁压断的疲倦与对一切的失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彻底席卷了他。
他依旧端坐着,身形未有半分佝偻,面容冷峻如同冰雕雪塑,维持着最后的体面与骄傲。但若有人能窥见其内心,便会发现那座始终屹立不倒的冰山,正在从最核心处开始,无声无息地崩裂、坍塌。那双总是清亮锐利、能洞察世事的凤眸,此刻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的是无人能懂的惊涛骇浪与无边孤寂。
就在这时,门外再次响起了脚步声。不同于墨燃的急切与担忧,这脚步声沉稳温和,节奏舒缓,伴随着一声熟悉的、带着恰到好处关怀的轻唤。
“师尊。”是师昧的声音,“您今日气色似乎仍不佳,可是旧伤未愈?弟子新配了安神汤,或许能缓解些许不适。”
若是往日,楚晚宁或许会因不喜打扰而直接回绝。
但此刻,他正被心底那些阴暗扭曲的念头与负面情绪折磨得心神俱疲,灵台那紫黑毒雾也因他方才的冲击而躁动不休。这温和的声音的出现,竟像是一根突然抛下的绳索,又像是一处可供暂时躲避风浪的港湾,带来了一丝意想不到的、微弱的缓解。
那诡异的雾气似乎也在这温和的声音抚慰下,稍稍平和了些许。
楚晚宁沉默了片刻,胸腔中翻腾的恶念与对平静的渴望激烈交战。最终,那蚀骨的疲惫与对解脱的迫切渴望占据了上风。他极其干涩、沙哑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