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山石崩裂的巨响之后，红莲水榭周遭陷入了一种更为死寂的安静。并非真正的安宁，而是一种暴风雨前夕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楚晚宁将自己更深地封闭起来，除了师昧每日送药的那片刻，他几乎拒绝任何形式的外界接触，连窗外景致似乎都懒得再看一眼。
那诡异的紫黑雾气在他体内扎根愈深，与经脉几乎融为一体。它们不再满足于仅仅放大负面情绪，而是开始更为阴险地扭曲他的感知和认知。
师昧的温言软语，在他耳中变得越来越顺耳，越来越像是这污浊世间唯一的清泉。每一次服药后那短暂的平和，都被毒素巧妙地将功劳归于师昧本人，而非那成分复杂的汤药。
而墨燃，那个曾经让他心绪复杂、却又无法真正割舍的徒弟，在他的感知里，形象正逐渐变得模糊而可憎。偶尔，墨燃不死心，远远地站在水榭外，试图用灵力传音问候，那声音传入楚晚宁耳中，却变得刺耳聒噪，甚至带着一种虚伪的、令他作呕的关切意味。毒素疯狂地低语：“看，他又来了，假惺惺的，定有所图。”“若不是他，你何至于此？”
楚晚宁头痛欲裂，他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真实感受，哪些是毒素的蛊惑。他只能凭借最后一丝本能，死死守住灵台最深处一点微弱的清明，但那清明如同风中之烛，摇曳欲灭。
他开始更加依赖师昧带来的“平静”，哪怕那平静短暂而虚假。有时师昧离去稍久，那烦躁与暴戾便会成倍反扑，让他坐立难安，甚至会对室内有限的物件发泄——案几上出现深深的指痕，古籍书页被无意识攥得皱褶，但他残存的骄傲又不允许自己彻底失控，于是那压抑便转而更深地内耗自身。
死生之巅的少主薛蒙，近日觉得自己快要被劈成两半。
一半是对师尊诡异状态的焦灼担忧，像一团火日夜焚烧着他的心。他几次三番想硬闯红莲水榭问个明白，都被墨燃死死拦住。墨燃的状态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整个人形销骨立，眼窝深陷，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双眼睛里却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死死守着师尊的禁令，也守着那个可怕的、未知的秘密。
另一半，则是身为少主必须扛起的责任。父亲不在，师尊“闭关”，他必须稳住宗门。于是他只能将所有的焦虑和无力感，加倍地倾泻在“管理宗门”这件事上。
弟子们的苦日子到了头。
晨练提早半个时辰，晚课延长一个时辰。演武场的地面都快被踩塌了三寸。规章制度被一条条拎出来反复强调、考核，稍有差池便是重罚。薛蒙提着龙城鞭，黑着脸穿梭于各堂各殿，眼神锐利得能刮下一层皮来。他试图用这种极致的“秩序”来填补内心的慌乱，也试图向所有人、或许更是向自己证明——死生之巅还好好的，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然而，这种高压下的“平静”，却脆弱得如同琉璃，一触即碎。
这日，两名弟子因修炼资源分配问题发生了口角，争执声稍大了一些。若是往常，最多训斥几句便可。但此刻，这声音却如同尖针，刺入了正在附近巡查、神经绷紧到极致的薛蒙耳中。
“吵什么！”薛蒙猛地冲过去，脸色铁青，根本不问缘由，龙城鞭梢指着两人，厉声道，“宗规第七条！背！”
那两名弟子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背诵。
“大声点！没吃饭吗！”薛蒙怒喝，胸中那股无处发泄的邪火蹭蹭往上冒，“修炼不思进取，口舌之争倒是在行！我看你们是闲得慌！去！后山寒潭，一人挑满十缸水！挑不完不准吃饭！”
后山寒潭，水冷刺骨，且距离遥远，十缸水挑完，怕是半条命都没了。两名弟子面如土色，却不敢违抗，只能颤声应下。
周围的弟子噤若寒蝉，纷纷低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生怕引火烧身。气氛压抑得可怕。
就在这时，一个清越平静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薛少主，好大的火气。”
薛蒙猛地回头，只见那位梅家的月白袍公子不知何时又来了，正静静立于廊下，看着他，目光一如既往的难以捉摸。
薛蒙心头火起，又是他！这人怎么阴魂不散？！而且每次都挑他最难堪的时候出现！
“梅公子！”薛蒙语气硬邦邦的，带着明显的迁怒，“这是我死生之巅内务，不劳外人插手！”
梅公子并不动怒，缓步走近，目光扫过那两名吓得发抖的弟子，又落回薛蒙脸上：“内务自然不容插手。只是，堵不如疏，严刑重典虽可震慑一时，却非长久之道。薛少主眉宇间郁结深重，肝火过旺，于修行无益，于身体有损。”
又是这种仿佛能看透人心的语气！薛蒙又气又恼，还有一种被说中心事的难堪，口不择言道：“我好不好，与你何干？！你们梅家是不是都这么爱多管闲事？！”
话一出口，薛蒙就有些后悔，这话太重了，毕竟对方前几日才赠过药。但他正在气头上，拉不下脸道歉。
梅公子闻言，眸光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那平静无波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裂纹，像是冰面上掠过的一道风。他沉默地看了薛蒙片刻，那目光让薛蒙莫名有些心慌。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淡地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是在下多言了。告辞。”
说完，他竟真的转身便走，毫不拖泥带水，月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转角。
薛蒙愣在原地，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心里突然空落落的，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恼。他是不是……把唯一可能的外援也得罪了？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再看那两名弟子，也觉得没了意思，挥挥手不耐烦道：“还愣着干什么！滚去修炼！再让我看见你们争执，决不轻饶！”
弟子如蒙大赦，赶紧跑了。
薛蒙独自站在原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有几分孤寂。他掏出怀里那个白玉小瓶，倒出一粒“清心丸”服下，清凉的药力化开，却似乎没能完全压下心头的烦乱。
山雨欲来风满楼。他隐隐感觉到，这死生之巅的平静，恐怕再也维持不了多久了。而那位来去神秘的梅公子，下一次出现，又会带来什么？
红莲水榭内，楚晚宁猛地从短暂的浅眠中惊醒，心口一阵剧烈的、毫无来由的抽痛，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他捂住胸口，冷汗涔涔而下，眼底一片茫然与血红。
失去了什么？
不重要……一切都不重要……
唯有恨……唯有厌……才是真实……
毒素在他脑中疯狂叫嚣，将那一闪而过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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