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之巅的低气压并未因那夜红莲水榭的冲突而消散,反而如同积雨云般愈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知情者的心头。楚晚宁彻底沉寂了下去,再未踏出水榭一步,连师昧每日送药停留的时间似乎都缩短了些许,仿佛其内之人已无需过多“安抚”,只需维持那冰冷的“平静”即可。
墨燃不再于水榭外徒劳徘徊。那夜之后,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清醒取代了先前的焦灼与痛苦。他依旧憔悴,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但那深处燃烧的不再是茫然的热泪,而是两点幽寒的、坚定不移的火焰。
师昧的伪善面具已被他彻底撕开一角,那碗所谓的“安神汤”才是控制师尊、使其沉沦的关键,这一点他已确信无疑。硬闯质问毫无意义,只会打草惊蛇,让师昧加强戒备,甚至可能对师尊不利。他需要证据,需要无可辩驳的铁证,需要一个能彻底扭转局面的时机和计划。
他开始变得异常“安分”。每日除了处理一些必要的、无关紧要的事务,而薛蒙几乎心力交瘁地揽下了所有重担,只求他安稳待着别再“添乱”,除此之外便是待在自己的院落,闭门不出。表面上,他像是被那夜的冲突和师昧的严厉斥责彻底击垮,心灰意冷,一蹶不振。
然而,暗地里,他却如同蛰伏于深渊的猎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以最大的耐心和细致,重新审视、梳理过往的一切蛛丝马迹。
他反复回忆师昧每一次出现的时机,那总是恰到好处、仿佛算准了师尊痛苦程度的“关怀”,那碗永远飘散着怪异苦涩气味的浓黑汤药。他细细回想师尊最初的变化,并非突如其来的暴戾,而是那种深沉的、几乎能将人溺毙的疲惫与对万物的厌弃……所有的线索,最终都阴冷地指向了那碗每日必饮的汤药。
药渣!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混乱的思绪!师昧每次煎药、送药,必然会有药渣残留。若能取得药渣,仔细分析,或许就能找出其中被额外添加的、真正导致师尊异样的东西!
然而,这个念头带来的兴奋很快被冰冷的现实压了下去。师昧心思何其缜密,行事何其谨慎,处理这等关键证据必定极其小心,绝不会轻易让人抓到把柄。直接去查探,无异于自投罗网,不仅拿不到证据,反而会暴露自己,彻底陷入被动。
墨燃剑眉紧锁,在院中来回踱步,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更快地思考。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师昧暂时离开药炉、并且不会起疑的、绝佳的机会。
也许是上天终于窥见了一丝他的绝望,机会很快悄然降临。
这日,山下附属村落派人急报,疑似有低阶妖兽作祟,伤了牲畜,扰得村民不安,请求死生之巅派人查看。这等级别的小事,平日根本不需劳烦亲传弟子,巡逻弟子顺手便能处理。但此刻薛蒙正被堆积如山的事务缠得焦头烂额,无暇细究,便随手吩咐一名普通弟子前去处理。
一直暗中留意各方动静的墨燃,眼眸骤然一亮!
他立刻主动找到忙得脚不沾地的薛蒙,语气平静,甚至刻意带着一丝表演出来的颓唐与倦怠:“薛蒙,山下村庄的事,我去吧。”
薛蒙正对着一本账册眉头紧锁,闻言诧异地抬头看他,语气带着不解和一丝不耐:“你?你去干什么?一只不成气候的小妖兽而已,随便派个人去就行了。”
“整日闷在屋里,有些透不过气,”墨燃垂下眼帘,声音低沉沙哑,将一个“因冲撞师尊而心灰意冷、借故外出排遣郁结”的形象扮演得恰到好处,“正好出去走走,散散心,也算……替死生之巅分忧。”
薛蒙看着他这副消沉落寞的样子,想起红莲水榭的变故和师尊日益诡异的状态,心里也不是滋味,那点不耐便化作了复杂的情绪。他犹豫了一下,想到确实不是什么危险任务,让墨燃出去散散心也许并非坏事,终于挥了挥手,语气缓和了些:“罢了罢了,你去也好。速去速回,处理干净些,别再……别再惹出什么事端。”
“多谢。”墨燃低声道谢,转身离开时,眼底深处那点刻意伪装的颓唐瞬间消散,掠过一丝冰冷的锐光。
但他并未立刻下山。而是先绕道去了师昧居所附近,寻了一处极其隐蔽的角落,如同融入阴影的石块,静静潜伏观察。
果然,没过多长时间,就看到一名弟子匆匆跑来,向正在院中晾晒药材的师昧禀报了墨燃主动要求下山处理妖兽之事。
师昧听后,手上动作未停,脸上也并未露出太多表情,只是淡淡颔首,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知道了。”他沉吟片刻,将手中药材放入簸箕,状似无意地道:“我正好需去后山采摘几味即将用尽的灵草,你随我一同前去,帮我拿些东西。”
机会!
墨燃心头猛地一紧,几乎要屏住呼吸。师昧要离开!而且采摘灵草并非易事,需要时间!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他按捺住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急切,耐心等待着,直到亲眼看着师昧带着那名弟子,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彻底消失在后山云雾缭绕的小径尽头,这才如同真正的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入师昧的院落。
院内飘散着淡淡的、却无比熟悉的药草苦味,正是那“安神汤”的气息。墨燃目标明确,无视其他,直奔小厨房。他目光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过每一个角落,很快,在灶台旁一个不起眼的阴影里,发现了一个专门用来倾倒下脚料和药渣的深色陶罐。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揭开陶罐盖子,一股更加浓郁复杂的苦涩气味扑面而来。他强忍着不适,伸出手,极其小心地翻开最上层新近倒入的药渣,取出早已备好的数张干净油纸,凭借着多年下厨和对药性的微弱了解,迅速将不同层次、尤其是颜色、质地、气味有细微差异的药渣分别取了几份,每份都仔细包好,牢牢贴身藏入怀中最内层。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悄无声息,一气呵成。
做完这一切,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极快地、目光如炬地扫视了一圈这间充斥着诡异气息的厨房。他的视线最终落在药柜最底层一个角落里,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白玉制成的小药碾——那药碾被打磨得极其光滑精致,与周围朴素的厨具格格不入,而且被打理得干干净净,几乎一尘不染。
墨燃的眼神骤然凝固。这种规格和材质的药碾,绝非处理普通药材会用到的工具!他凑近些许,极其轻微地嗅了嗅,从那白玉药碾极细微的缝隙中,残留的一丝极淡的、却与那“安神汤”核心怪味极其相似的气息,让他瞬间如坠冰窟!
就是它!师昧就是用这个东西,来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添加物”!
他强忍住立刻将这证据也带走的强烈冲动,深吸一口气,逼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动!一旦动了,师昧回来立刻就会发现!现在还不是彻底撕破脸的时候。
他迅速退出厨房,仔细抹去一切自己来过的细微痕迹,包括脚印、气息甚至被轻微移动过的物品的位置,确保一切恢复原状,如同从未有人踏足。
离开师昧的院落,他并未立刻下山,而是先回到自己房中,将那几包珍贵无比的药渣藏在极其隐秘之处,这才调整好面部表情,做出郁郁寡欢的样子,一路低着头,避开人群,朝着山下村庄走去。
他必须完美完成这个任务,制造出自己确实只是外出散心、顺便处理杂务的假象,绝不能引起师昧丝毫怀疑。
心中的火焰却越烧越旺,混合着冰冷的恨意与孤注一掷的决绝。证据已经到手一半,下一步,就是找出这药渣中究竟被加入了什么鬼东西!而死生之巅,谁最精通药理、为人正直、且有可能愿意帮助他这个“冲撞师尊、处境微妙”的弟子?
贪狼长老。
墨燃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位长老的身影。贪狼长老主管刑罚与律戒,平日里威严刻板,令人望而生畏。但他记得,贪狼长老早年似乎曾因重伤濒死,是被楚晚宁耗费极大心血、用了某种极其罕见的灵药才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此事知道的人极少,他也是偶然听师尊提过一次。贪狼长老虽从未明言,但对师尊一直存有一份不为人知的感激和敬重。而且,掌管刑律之人,必然心思缜密,且对“异常”和“证据”有着天生的敏感。
或许……可以冒险一试?这是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选择。
墨燃快速而利落地处理完村中那只捣乱的低阶妖兽,果真弱小得不堪一击,不多时便已收服。谢绝了村民千恩万谢的馈赠,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回死生之巅。
他没有回自己的院落,甚至没有去寻薛蒙复命,而是凭借著对死生之巅地形的熟悉,绕开所有人眼目,如同一道模糊的青烟,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贪狼长老掌管的那片肃穆、甚至有些阴森的律戒堂附近。
他并未直接闯入,而是在外围耐心等待,直到看见贪狼长老独自一人从堂内走出,似乎是准备去巡查,墨燃才从阴影中现身,拦在了长老面前。
贪狼长老身形高大,面容严肃,看到墨燃,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声音低沉:“墨燃?你在此作甚?”
墨燃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情绪,对着贪狼长老,恭恭敬敬地、极其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因紧张和期盼而微微发哑:
“弟子墨燃,冒昧打扰长老。遇一疑难,关乎性命,关乎……玉衡长老。恳请长老……仗义相助!”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向贪狼长老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与一丝深藏不住的、近乎哀求的急切。
贪狼长老的目光骤然变得无比锐利,紧紧盯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