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灵城的雕冰节,寒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热情。晶莹剔透的冰雕在冬日稀薄阳光下折射出炫目光芒,街道上人流如织,欢声笑语与冰屑碎裂的清脆声响交织。
花无忧,或者说此刻的“叶朝”,一袭素雅男装,墨色长发以一根玉簪松松挽起,额间那抹嫣红的莲花印记却未曾刻意遮掩,反倒为她清隽中添了几分妖异的美感,引得不少怀春少女侧目,甚至鼓起勇气将精心雕琢的冰花递到她手中。
叶馨在一旁看得直撇嘴,手脚麻利地替“公子”挡下大部分热情的馈赠,连一向沉稳的叶黎怀里也被塞了好几朵。叶馨低声嘟囔:“这些人真是……要是知道公子是女子,还不知道怎么想呢。”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哀伤,“有点想念归莲节了,那时候……”
花无忧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归莲节,混沌金莲一族祭奠先灵、庆祝新生的盛大节日,万年前圣莲天池畔的盛景恍如隔世,又仿佛就在昨日。
金莲绽放,魂灵低语,那是刻在血脉深处的温暖记忆,对比如今族灭身陨、故土成墟的惨痛,更显刺痛。她轻轻吸了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目光恢复平静。
纳兰雪便是这时出现的。她一身冰蓝裙袄,宛如雪中精灵,笑吟吟地将一朵雕工极其精致、花瓣层叠栩栩如生的冰玫瑰递到花无忧面前。
“雕冰节会有女子将自己雕的冰花送给有好感的人,”纳兰雪眼中带着明显的欣赏和一丝狡黠,“叶公子既然接了这么多,我的,想必不会拒绝吧?”
花无忧无奈一笑,接过那朵冰冷的玫瑰。指尖灵光微闪,运用细微的灵力操控,将周遭冰灯里不同颜色的光芒巧妙地引入冰花之中,顷刻间,无色透明的冰玫瑰变得流光溢彩,瑰丽非凡。
“阿雪莫要打趣我,”她声音压低,带着男性伪装的微哑,“我此番出来,行踪需得隐蔽。”她将焕然一新的冰玫瑰递回给纳兰雪,唇角弯起,“美丽的花,该配美丽的人。”
纳兰雪接过那朵独一无二的冰花,脸颊微微泛红,眼底闪过一丝真实的羞涩,竟一时忘了言语。
然而,这看似旖旎的一幕,全然落入了远处茶楼雅间一双凝重的眼眸中。
王权无暮临窗而坐,面前的茶水早已冰凉。他在这里已经坐了将近半个时辰,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楼下那抹与纳兰雪并肩而立的“少年”身影。
“少爷,”随从雨在一旁低声提醒,“我们已经看了纳兰小姐快半个时辰了,是否需要……”
王权无暮抬手制止了他,目光依旧紧紧锁着那个“少年”。那两名形影不离的随从不在身边,但这“少年”的身形、偶尔侧脸露出的轮廓,尤其是眉间那一点醒目的、绝非凡俗所能有的红色莲花印记……无一不在冲击着他的认知。
是错觉吗?
可如果是她……如果是花无忧,她既然安然无恙,甚至能来到这北地玄灵城,为何整整两年音讯全无?他搜寻了所有可能的地方,甚至数次追问纳兰雪,得到的都是语焉不详的“仍在昏迷”或“不知所踪”。
她是在刻意躲着他吗?不愿见他?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刺,扎得他心口生疼。可随即他又想起家族内部隐约的流言,父亲日益深沉难测的态度,以及……她离开王权家前,那双总是含笑看着他、点拨他剑法的眼睛里,深藏着的、他当时未能完全理解的忧虑与决绝。
还有,纳兰雪信中说她为了替他寻找调理身体的契机,孤身闯入了西西域绝地“死亡之镜”,重伤昏迷……若楼下真是她,那她经历了怎样的艰险才醒来?为何不告诉他?
种种疑问交织,让王权无暮的心绪乱成一团。他看着楼下“少年”与纳兰雪自然亲近的互动,看着纳兰雪脸上那罕见的红晕,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悄然滋生,酸涩而沉闷。
“查一下,纳兰小姐身边那位公子的来历。”他声音低沉地吩咐雨,目光却未曾移动分毫。
雨领命悄然退下。
楼下,纳兰雪终于从那份短暂的羞涩中回神,她亲昵地揽住花无忧的肩膀,看似是未婚夫妻间的亲密,实则借着动作掩饰,低声道:“别看了,我们进去说。我收到消息,无暮他们可能偷偷进城了,说不定就在哪个角落看着呢。我可是在你昏迷期间费尽心思才帮你伪造好‘叶朝’这个身份的,可不能露馅。”
花无忧身体微僵,随即放松,任由纳兰雪将她带入旁边客栈最好的客房。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喧闹。
“详细说说,‘叶朝’是怎么回事?”花无忧直接问道,眉头微蹙。
纳兰雪倒了杯热茶推给她,笑道:“你现在是叶朝,来自一个隐世的修仙小家族。约一年前,我在玄灵城摆下比武招亲的擂台——当然,是为了引出某个目标人物设的局——然后‘你’恰好路过,身手不凡,‘赢’了我。所以现在,你是我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婿。”
花无忧:“……阿雪,你这……”
“哎呀,这是最快最合理的身份嘛!”纳兰雪眨眨眼,“你本来的身份太敏感,王权家似乎在深入调查你的背景。其他普通身份根本经不起查,唯有我这个‘未婚夫’,他们多少会看在纳兰家的面子上,不会查得太放肆。而且,这个身份也方便你在我这里走动,接收消息。”
花无忧叹了口气,知道纳兰雪说得在理,也是为了她煞费苦心。她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多谢你,阿雪。”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纳兰雪摆摆手,神色认真起来,“你让我留意的事,有些眉目了。关于万年前那场大变后,几个古老世家的异常动向,以及……可能与‘背叛’有关的蛛丝马迹,都整理在这些卷宗里了。”
她从一旁的暗格中取出一叠厚厚的文书,递给花无忧。
花无忧正要接过,忽然,客房门外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敲门声。
两人对视一眼,纳兰雪扬声道:“谁?”
门外传来一个清朗而熟悉,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紧绷的少年声音:“纳兰姑娘,是我,王权无暮。听闻你在此,特来拜访。”
房内瞬间寂静。
花无忧瞳孔微缩,迅速对纳兰雪使了个眼色,身形一动,无声无息地隐入内侧的屏风之后,同时极力收敛自身所有气息,连额间的莲印光华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纳兰雪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表情,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门外,王权无暮一身王权家标准的月白长袍,身姿挺拔,面容似乎比一年前更加棱角分明,褪去了些许稚气,多了几分沉稳。只是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却深邃如潭,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房间。
“无暮少爷?你怎么找到这里的?”纳兰雪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
“雕冰节盛会,纳兰姑娘又是北地明珠,想打听姑娘的落脚处并不难。”王权无暮微微一笑,笑容依旧干净,却似乎少了些以往的毫无阴霾。他的视线在桌上那两杯显然都有人动过的茶水上一扫而过,“看来,我打扰姐姐会客了?”
纳兰雪心念电转,笑道:“哪里的话,刚送走一位朋友。快请进。”
王权无暮步入房间,看似随意地走了几步,恰好停在那扇屏风前不远处。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王权剑的剑柄。
“方才在楼下,似乎看到姑娘与一位朋友相谈甚欢,”他语气平常,如同闲话家常,“那位公子气度不凡,额间莲印更是独特,不知是哪家的青年才俊?竟能赢得姑娘的冰花。”
屏风后的花无忧屏住呼吸。
纳兰雪笑道:“你说叶朝啊?他是我的未婚夫婿,我们一年前就定下婚约了。他性子喜静,不爱见生人,方才已经回去了。”
“未婚夫?”王权无暮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声音听不出情绪,“从未听姑娘提起过。”
“他家世隐逸,不便张扬。”纳兰雪应对自如。
房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王权无暮的目光似乎能穿透那扇薄薄的屏风。忽然,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困惑:
“纳兰姑娘,我一直在找一个人。”
“她答应过会回来,却音讯全无。我找了很多地方,问了许多人,都说她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
“但我总觉得,她不会就那样离开。她答应过我的事,从未食言。”
他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花无忧的心上。她的手指微微蜷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王权无暮向前微不可察地踏了半步,距离屏风更近。
“姑娘,你说,如果她回来了,却不愿见我,是为什么?”
“是因为……我做了什么让她生气的事吗?还是因为,王权家?”
他的问题直白而锐利,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纳兰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就在这气氛凝滞的瞬间,王权无暮的手完全握住了王权剑的剑柄。他没有拔剑,但周身一股锐利无匹、纯粹至极的剑意骤然升腾!
这剑意并非攻击,却带着一种纯粹的“问询”和“洞察”,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瞬间弥漫整个房间。这是王权无暮独有的天赋,他以剑心感应万物,这剑意之下,一切虚妄与伪装都可能产生细微的波动。
尤其是,他曾无数次感受过另一股独特而强大的气息——清冷中蕴含着无尽生机,温暖里又深藏着亘古忧伤。他曾在那股气息的指引下领悟剑道真意“剑源于心”。
屏风之后,花无忧在那股熟悉又带着逼迫感的剑意笼罩下来的刹那,身体本能地微微一僵。尽管她瞬间压制住了所有灵力波动,但面对这直接针对“本质”的剑心感应,尤其是来自与她气息曾多次交融、彼此熟悉的王权无暮,她无法保证绝对的隐匿。
更何况,她体内属于混沌金莲的本源力量,对王权无暮那经过她调理、蕴含着微弱金莲净化之力的法力,有着天然的共鸣。
一丝极细微、却绝对无法错辨的清凉生机气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王权无暮磅礴的剑心感应中漾开了一圈涟漪。
王权无暮的身形猛地顿住。
所有的试探、疑问、不确定,在这一刻找到了答案。
他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眼中的深邃骤然破碎,翻涌起震惊、恍然、委屈、以及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复杂情感。
他死死盯着那扇屏风,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轻、极缓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一般,唤出了那个刻在他心底的名字:
“……无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