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却将方才那场短暂却字字诛心的交锋死死锁在了这间客房里。空气中仿佛还震荡着少年离去时带起的微凉与决绝，以及那份未被带走的、沉甸甸的失落与伤恸，压得人喘不过气。
花无忧依旧维持着端坐的姿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早已温凉的茶杯壁，目光落在空茫处，似乎想从中看出命运的轨迹，却只映出一片冰冷的虚妄。茶水早已凉透，微涩的余味漫过舌尖，一路沉入心底，化作一片滞重的冰湖。
纳兰雪轻轻推门回来，看着花无忧沉默僵直的侧影，张了张嘴，万千话语在喉间滚了又滚，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她走到桌边坐下，重新斟了两杯热茶，将其中一杯缓缓推到花无忧面前。
“何必……把话说得那么绝？”纳兰雪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不赞同与心疼，“无暮他……对你的心意，赤诚如火，谁都看得分明。你昏迷这两年，他几乎将圈内掀了个底朝天，数次强闯我纳兰家别院追问你的下落，那份焦灼、那份绝望，做不得假。”
花无忧眼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缓缓抬起眼。眸中是一片刻意维持的、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近乎苍凉，仿佛刚才那个说出绝情话语的人不是她。“正是因为真心，才更不能将他牵扯进来。”她的声音干涩，每个字都像是从冰棱上刮下来的。
“事关你王权家，自然是要绕开你。”她重复了一遍方才对王权无暮说的话，声音更轻，却更冷硬，像是在用这话语的尖刺反复扎向自己。
“阿雪，我们在做的事情，水太深，太暗。王权景行留我一年，表面礼遇，实则探查，早已对我的身份起了疑心。这背后牵扯的，可能是万年前的旧怨，是能颠覆现有认知的真相。”
纳兰雪只知道花无忧的身份与一场遥远上古的浩劫有关，需要追查线索，甚至隐约听说过混沌金莲拥有不可思议力量的传闻——比如保存灵魂、重塑肉身。
但那终究是太过缥缈的传说。她看着眼前好友眼底深藏的沉重与痛楚，忍不住问道：“无忧……你到底……”
“你知道的越少，对你越好。”花无忧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抹笑，却只牵起一片苦涩至极的弧度，“我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个人因我而受伤。到此为止，就够了。”
她所做的一切，调查万年前的背叛，追寻母亲送她离开时在虚空中留下的微弱轨迹，不仅仅是为了复仇和弄清自身使命，更深一层、连她自己都不愿清晰承认的是——她需要找到足够强大的力量或确凿的证据，去颠覆那个注定的、王权无暮死于至亲之手的可怕未来。或者，至少找到能在那一日到来时，从他父亲剑下保住他性命的方法。
然而，她的记忆并不完整。觉醒的更多是种族覆灭的惨痛和自身来源的认知，关于族内具体的生活、传承、乃至更深层的秘密，依旧被强大的封印封锁着。这是一种保护，母亲用最后力量施加的保护——没有足够的实力，知晓更多只能是催命符。
这条路遍布荆棘，迷雾重重。敌人可能隐藏在任何一个看似友好的古老世家背后，甚至可能与现在王权家的高层有着千丝万缕、不为人知的联系。
她不能让王权无暮置身于这种险地，更不能让他提前陷入与亲生父亲对立的痛苦挣扎与道德困境中。那份纯粹的光，不该被这污浊的阴谋所玷污。
“药浴、论剑、谈心……你敢说你对我没有一点点心思。”
少年带着哽咽颤抖的质问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尖锐地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耳膜与心脏。
花无忧猛地闭上眼，心脏传来一阵细密而尖锐的抽痛，几乎让她维持不住冷静的表象。
怎么可能没有？那样一个如朝阳般炽热、如剑锋般纯粹、眼神明亮能映彻人心的少年，一次次执着地追随着她的身影，将她视为剑道上的知音与引路人，毫无保留地展现他的信任、依赖与日渐增长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慕艾……
混沌金莲一族，生于混沌，心似琉璃，最是重情重义。可万年前的覆灭，正是这重情重义成了刺向自身的利刃。过于信任庇护的生灵，深爱着那片土地，最终换来的却是贪婪的背叛和残酷的屠杀。
血的教训如同最深刻的烙印，刻在每一个幸存（虽然只剩她一个）族人的灵魂深处，让她不敢再轻易交付信任，更不敢将这沉重而危险的情感，回应给那个本该拥有无限光明未来的少年。她怕自己承载的厄运与怨恨，最终会吞噬了他。
“可现在的你，对我没有利用价值，请回吧。”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她清晰地听到了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清脆而残忍——来自屏风后那个少年骤然停滞的呼吸与崩塌的世界，也来自她自己瞬间荒芜死寂的心底。
用最锋利的刀，亲手斩断最不该生长却已然悄然滋生的牵绊，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唯一能保护他的方式，尽管它如此残忍。
“好。”
他离去时那一个字里蕴含的绝望与冰冷，像淬了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她所有勉强维持的伪装与硬壳，留下深入骨髓的寒痛。
“无忧不是那个意思……”纳兰雪试图对离去的王权无暮解释，声音却在那双骤然冷却、仿佛瞬间成长的少年眼眸注视下，变得苍白无力。
“纳兰姑娘不必劝我。你们在查的事情，我也能查到。”
王权无暮最后的回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冷硬和决绝，像一块巨石投入纳兰雪心中，激起惊涛骇浪般的忧虑。
纳兰雪猛地转向花无忧，急声道：“无忧，他最后那句话你听到了吗？他会不会冲动之下，自己跑去调查那些危险的事情？那岂不是……岂不是更危险？！”
花无忧倏地睁开眼，眸中厉色一闪而过，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冷硬：“他必须学会冷静。王权家的少爷，未来的执剑人，若连这点挫折和迷雾都穿不透、忍不下，未来如何能驾驭更强的力量，面对更复杂的局面？”她的话语像是在陈述事实，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尾音里却藏着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期望与……更深的担忧。
她希望她的“背叛”能成为一剂猛药。要么让他彻底死心，远离她身边这个即将席卷而来的漩涡；要么……逼他更快地成长，磨砺他的心性与能力，让他早日拥有足以面对真相、甚至改变命运的力量。
这是一场赌上一切情感的豪赌，赌注是王权无暮的心和她可能永远无法挽回的误解与距离。
“叶黎。”花无忧突然出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一道青烟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间角落，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正是之前分头行动探查的叶黎。他显然早已返回，并听到了后半段对话，此刻俊朗的脸上布满凝重与对花无忧的心疼。
“小姐。”他躬身行礼，声音低沉。
“跟着他，暗中保护。非生死关头，不得现身，不得插手。只需将他每日动向，尤其是调查的方向和接触的人，详细报知于我。”花无忧下令，语气迅速恢复为绝对的冷静，仿佛刚才那个情绪几近失控的人不是她。
“是。”叶黎没有任何疑问，领命后身影一晃，再次如同鬼魅般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纳兰雪见状，稍稍松了口气：“有叶黎在暗中护着，至少能确保他的安全，不至于让他遭遇不测。”
花无忧却缓缓摇了摇头，眉宇间的忧色不仅未褪，反而更深沉：“最大的危险，往往来自他最信任、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叶黎能防外患，却难防内鬼，更难防……至亲之人的算计。”她站起身，走到窗边，雕花木窗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风瞬间涌入。
她看到楼下街道尽头，王权无暮带着随从雨，身影决绝地消失在雕冰节熙攘的人群中，挺直的背影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执拗，仿佛要将所有的困惑、伤痛与不甘都狠狠甩在身后，奔赴一场未知的战场。
“阿雪，继续我们的事情吧。”花无忧猛地关上窗，转身时目光已变得锐利如刀，所有软弱的情绪被强行压下，“我们必须更快，更快地找到线索，理清脉络。要在他查到某些不能触碰的禁区之前，掌握足够多的主动权和信息。”
她不能再沉溺于个人的情绪了。混沌金莲的血海深仇，万千族人的不灭怨念，王权无暮悬于头顶的死劫，自身那沉重而未知的使命……无数重担压在她尚且稚嫩的肩膀上，由不得她有片刻的喘息与彷徨。
与此同时，玄灵城另一处颇为幽静、被王权家暗中买下的院落里。
王权无暮屏退了左右，包括一脸担忧的雨，独自一人坐在昏暗的房中。少年挺拔的背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和孤寂，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微微颤抖的双手。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屏风后那一丝微弱却无比熟悉、带着清凉生机的气息波动，以及花无忧那冰冷绝情、字字如刀的话语。
“没有利用价值……”
“请回吧……”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尖，带来屈辱与剧痛。愤怒、委屈、伤心、不甘……种种激烈的情绪如同暴烈的火焰在他胸中冲撞、咆哮，几乎要摧毁他的理智。
但最终，所有这些灼热的情绪，都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缓缓覆盖、压制。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如同深海下的暗流，汹涌而坚定。
他不信。
他不信那些月下论剑时心念相通的默契是假的，不信她指尖流淌为他调理身体时那温和关切的灵力是假的，不信她孤身闯入死亡之镜那种绝地仅仅是为了所谓的“利用价值”！
她一定有事瞒着他！一件极其危险、甚至可能与王权家内部有关、让她不得不采用最极端的方式推开他的大事！
“你们在查的事情，我也能查到。”他低声重复着自己离开时掷下的话，眼神逐渐变得如淬火寒铁般坚定而锐利。所有的迷茫与伤痛仿佛都被这股决绝的意志锻打、凝练。
他是王权无暮，王权世家百年不遇的天才，未来注定要执掌最强王权剑的人。他有他的骄傲，也有他的手段和智慧。她既然选择推开他，选择独自涉险，那他就用自己的方式，调动所有他能调动的资源，去查，去挖，直到揭开所有迷雾，走到她的面前，亲口问个明白！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窗外不远处的屋檐阴影里，叶黎如同彻底融入了夜色，气息收敛得近乎虚无，唯有目光紧紧锁定着窗内少年的身影，默默守护。
而更遥远的客栈房间窗边，花无忧正就着灯火，快速而专注地翻阅着纳兰雪提供的厚重卷宗，眉宇紧锁，试图从那些浩如烟海、真伪难辨的古老记载与零碎线索中，找出那条能通向光明、能扭转死局的蛛丝马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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