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的喜庆余温,如同秋日最后的蝉鸣,在日渐凛冽的寒风中迅速消散。满月府邸内,那些曾经鲜艳夺目的红绸,颜色似乎也随着气温的降低而沉淀下来,带上了几分萧索的意味。
天气转凉得很快,几场秋雨过后,庭院中那方原本接天莲叶无穷碧的小池,此刻已是另一番光景。
曾经亭亭玉立的荷茎大多弯折,枯黄的叶片蜷缩着垂落水面,如同老人布满褶皱的手背。仅存的几朵残荷,花瓣零落,颜色黯淡,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固执地守着最后一点形骸,透着一种繁华落尽的悲凉。
花无忧近来愈发安静了,常常独自一人,倚在正对荷池的廊下,望着那一池凋零,久久出神。
她的身形在宽大的衣裙下,似乎比之前更显单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唯有那双金色的眸子,依旧清澈,却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秋雾,藏着化不开的沉郁与倦怠。
王权无暮从书房出来,一眼便望见了廊下那道孤寂的身影。秋风带着寒意,卷起她几缕金色的发丝,拂过她苍白的面颊。他心头一紧,立刻转身取来一件厚厚的狐裘披风,快步走了过去。
他将披风轻轻盖在她肩上,动作温柔地将她有些冰凉的身子揽入自己怀中,用自己的体温为她驱散寒意。下巴抵着她微凉的发顶,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那满池残败,轻声问道:“夫人在看什么?”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花无忧没有回头,依旧望着池塘,声音轻得仿佛要散在风里:“入冬了……荷花,都已经差不多凋零了。”
她的语气很平淡,却像是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入了王权无暮的心口。他沉默了片刻,手臂不自觉地收紧,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些什么。
“你最近……时常这样发呆,”他低声说,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是因为这个吗?”
他能感觉到,自大婚之后,她身上那种易碎的脆弱感非但没有减少,反而与日俱增。她睡得越来越多,精神也时常恍惚,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从她体内流逝。
花无忧在他怀中微微动了一下,终于缓缓转过头,抬起那双金色的眸子望向他。那目光复杂难辨,有依恋,有不舍,有深深的疲惫,还有一种他看不分明的、近乎诀别的哀伤。
她看着他担忧的眉眼,看着他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唇,心中那片冰冷的荒原,仿佛又被刺骨的寒风吹过。是时候了……该给这场梦,一个看似合理的结局了。
她垂下眼睫,避开他过于直白的关切,声音依旧维持着平静,编造着早已准备好的谎言: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仿佛承认了他的猜测,“季节轮转,万物有时。我是花灵之体,与这些草木同源……过不了多久,待寒冬彻底降临,我便需要陷入沉眠,积蓄力量,以待来年春日复苏。”
她顿了顿,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脸颊,动作带着无限的眷恋与不舍,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一些:“所以……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服药,莫要贪凉,也……莫要太过挂念我。”
她抬起眼眸,对上他瞬间慌乱起来的目光,强迫自己扯出一个安抚的、却带着难以掩饰的虚弱笑容:
“待来年春天,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之时……我就会回来的。”
来年春天……
王权无暮的心,因她这番话而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紧紧抓住她的手,那手冰得让他心惊。
“沉眠?要……要多久?”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整个冬天吗?会不会很冷?在哪里沉眠?我……我能陪着你吗?”他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眼中充满了被抛弃般的恐惧与无助。
花无忧看着他眼中的慌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摇了摇头,指尖轻轻回握住他冰凉的手。
“不用担心,”她柔声安慰,谎言如同裹着蜜糖的毒药,一字一句,都让她备受煎熬,“这是我的天性,如同草木冬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沉眠之地……在我的本源空间,外人无法进入。你只需记得,照顾好自己,平安度过这个冬天……便是对我最好的守护。”
她看着他依旧写满不安与不舍的脸,心中酸楚难言。这个傻子,直到此刻,担心的依旧是她是否会冷,是否孤单,却从未想过,她这一睡,或许便是永别。
她倾尽所有,甚至透支本源为他续命,完成那看似荒诞的“第一百个愿望”——陪他看遍山河,予他一场婚礼。待他生命走到尽头,愿望彻底达成的那一刻,便是她任务完成,心莲珏点亮,被强制召回“莲池”苏醒之时。
而那时,他早已化作一杯黄土。
这所谓的“冬眠”,不过是一个残忍的、为了不让他面对最终离别而编织的美丽谎言。她这一睡,并非等待春日的复苏,而是等待他生命的终结。
王权无暮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强装镇定的容颜,看着她眼底深处那无法完全掩饰的疲惫与哀伤。他张了张嘴,还想再问些什么,可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将她重新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声音闷闷的,带着哽咽:
“好……我等你。”他将脸埋在她颈间,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那即将消散的冷莲清香,“你一定要回来……无忧,你一定要回来找我。”
花无忧闭上眼睛,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与颤抖,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又被她强行逼回。她伸出手,回抱住他单薄却用力绷紧的脊背,轻轻应道:
“嗯。”
一个字,轻如叹息,却重若千钧。
冬风更紧,卷起池中枯荷,发出飒飒的哀鸣。灰暗的天空下,相拥的两人,一个心怀死别而不言,一个期盼生离的重逢。
冰冷的雨丝,开始悄无声息地飘落,打在残破的荷叶上,打在廊前的石阶上。
冬意,彻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