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的暖意,旧梦的余温,都未能驱散那日益逼近的、冰冷的现实。花无忧的嗜睡越来越严重,有时说着话,眼帘便不受控制地垂下,仿佛连维持清醒都变得无比艰难。
这一日,她又在榻上沉沉睡去,眉头微蹙,似乎在梦境中也不得安宁。王权无暮守在一旁,看着她日渐憔悴的容颜,心中那不好的预感如同藤蔓,越收越紧。
睡梦中,花无忧无意识地动了动,一只手虚弱地抬起,在空中虚抓了一下,仿佛要握住什么。她的嘴唇微微开合,发出几不可闻的呓语,一段被遗忘的、属于另一段缘起的记忆碎片,悄然浮现……
(梦境)
场景变幻,不再是温暖的满月府邸,而是那座冰冷皇宫中,他年少时居住的、靠近冷宫的偏僻院落。只是院落里多了几分人气,不再如往日般死寂。
梦境中的花无忧,依旧是那金眸少女的模样,只是神色间多了几分不属于那个年龄的凝重。她将一碗墨汁般浓黑、散发着奇异苦味的汤药,递到年少的王权无暮面前。
少年王权无暮的脸色比现在还要苍白几分,他看着那碗药,没有犹豫,接过来,仰头一饮而尽。药汁极苦,他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是擦去嘴角的药渍,看向花无忧,眼神清澈而平静。
“我的病……究竟如何?”他问,声音还带着少年的清亮。
花无忧(梦境)金色的眸子注视着他,没有隐瞒:“你的病,是胎里带来的寒毒,深入脏腑,侵蚀本源。非药石能医。”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我能做的,只是以秘法将其强行压制,延缓其爆发。但……最多也只能压制到你十八岁。”
十八岁。
少年王权无暮沉默了片刻,脸上竟没有露出太多惊恐或绝望,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了一下:“也就是说……我还有六年时间。”
“嗯。”花无忧(梦境)颔首。
短暂的沉默后,她话锋一转,语气恢复了平日里的那种洞悉世事的漠然:“如今皇帝病危,朝局动荡。大皇子在前线被俘,生死不明。二皇子骄纵,三皇子平庸……这是你的机会。”
她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为他分析着夺嫡的最佳时机。
少年王权无暮却并没有立刻回应她关于皇位的话,他抬起头,目光执拗地看向她,问出了一个盘旋在他心中许久的问题:“登位之后呢?你……会去哪?”
花无忧(梦境)似乎没料到他会先问这个,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辅佐你登上王位,了却尘缘,我自然要回去,继承我族少族长的位置。”
那是她的使命,是她存在的意义之一。
“我们……还会再见吗?”少年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弱的希冀。
花无忧(梦境)看着他眼中那点星火,沉默了片刻。再见?人族寿元短暂,而她回归族中,闭关继承,动辄数十上百年。再见,何其渺茫。
但她终究没有彻底掐灭那点光。
“可能吧。”她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梦境结束)
榻上的花无忧猛地惊醒,呼吸有些急促,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那段被遗忘的过往,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让她一时间有些怔忪。
王权无暮立刻关切地凑近:“怎么了?做噩梦了?”
花无忧转过头,金色的眸子对上他担忧的眼神,那梦境中的对话与现实交织,让她心中五味杂陈。她看着他,忽然问道:
“所以……当年,你最终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皇位?”
王权无暮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伸手,指尖带着无尽的怜惜与温柔,轻轻抚上她苍白冰凉的脸颊。
“我本就是时日无多之人,”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看透一切的释然,也带着一丝深藏的苦涩,“太医断言我活不过弱冠,我自己……也早有预感。一个注定短暂的帝王,于国于民,并非幸事。”
他的指尖摩挲着她的肌肤,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
“况且……你都不在了,我就更没有必要,去坐那个冰冷孤寂的位置了。”
原来,他放弃那九五至尊之位,不仅仅是因为身体的缘故,更因为……她的离开。在他心中,与她相比,万里江山,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花无忧能感觉到,灵体开始变得不稳,维持化形的屏障在寸寸碎裂。冰冷的虚弱感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如同寒冬的冰凌,冻结她的四肢百骸。
时间……到了。
她深深地望着他,仿佛要将他的眉眼,他此刻的神情,都刻入永恒的灵魂深处。
然后,花无忧倾尽最后一丝气力,微微支起身,冰凉的、微微颤抖的唇,带着无尽的眷恋与不舍,轻轻地、如同羽毛拂过般,印在了他的额头上。
那是一个告别之吻。
轻柔,冰凉,却重若千钧。
王权无暮被花无忧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怔,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恐慌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他笼罩!他猛地伸手想要抓住她,口中急呼:“无忧?!”
然而,他的手却抓了个空。
在他惊恐的目光中,花无忧的身体,从他亲吻的额头开始,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化作点点细碎的金色光尘,开始一点点消散,融入空气中。
花无忧看着他,金色的眸子里盈满了水光,却努力维持着一个温柔而哀伤的笑容。
“无暮……好好……活下去……”
最后几个字,几乎轻不可闻,随风而散。
下一刻,她的身影彻底化作漫天飞舞的、如同萤火虫般的金色光点,在他徒劳伸出的手臂间,在窗外呼啸的寒风中,盘旋、升腾,最终彻底消散,无影无踪。
只有那一声仿佛带着叹息的“活下去”,还残留在冰冷的空气里,证明着她曾经存在过。
王权无暮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臂还停留在半空,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怀中,只剩下她残留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冷莲清香,和那件失去温度、滑落在地的狐裘披风。
窗外,寒风卷着枯叶,呜咽着拍打着窗棂。
满室寂寥,炉火不知何时已然熄灭。
只剩下他一个人,如同被遗弃在无边荒原的孩子,面对着这骤然降临的、冰冷而残酷的别离。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很久。最终,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了束缚,沿着他苍白的脸颊,悄无声息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碎裂开来。
寒冬,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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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