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行代码
张伟觉得自己人生里最荒诞的时刻,不是被部门经理当着全组的面念错“张玮”三次,也不是加班到凌晨三点发现保存的PPT没了,而是某天蹲在公司厕所隔间里,手机备忘录突然蹦出一行字:“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本小说”。
彼时他正攥着半卷皱巴巴的卫生纸,头顶的排气扇发出像哮喘病人喘气似的声响,隔间外传来实习生小王和前台莉莉讨论奶茶三分糖还是五分糖的声音。张伟盯着那行字愣了三秒,先把手机屏幕亮度调到最低——怕被路过的同事看见以为他摸鱼摸出了精神病,再琢磨这“最后一本小说”的说法从哪儿来。他连第一本都没写完呢,电脑D盘里那个叫“职场风云录”的文件夹,点开全是“第一章 地铁挤成沙丁鱼”“第二章 晨会的废话文学”这类半成品,最长的一段写了他上次陪客户喝酒,把“王总”叫成“王总(的狗)”后如何圆场,后来因为要赶季度报表,那段文字就跟着吃灰去了。
“张哥,你在里面渡劫呢?”隔间外传来组长老周的声音,“下午三点要跟甲方开需求会,你那版方案再改改,客户说要‘有温度的互联网产品’,别整得跟机器人写的似的。”
张伟捏着手机从隔间出来,洗手池镜子里的男人眼下挂着两个青黑的眼袋,头发像被猫抓过,衬衫第二颗纽扣还歪着——早上赶地铁时被人扯的。他对着镜子扯了扯衣领,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要是把老周说的“有温度”写进小说里,主角是不是能在需求会上当场掏出保温杯,给甲方续上枸杞水?这个想法让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正好被路过的行政大姐看见,大姐皱着眉递过来一张纸巾:“张工,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我听说楼下新开了家中医馆,调理失眠挺管用的。”
张伟接过纸巾连连道谢,转身往工位走,脚步却比平时轻快了些。他的工位在办公室最角落,左边是打印机,右边是茶水间,每天听着打印机“咔嗒咔嗒”吐纸和同事冲咖啡的“咕咚”声,倒也攒了不少素材。比如上次运营部的小美为了冲KPI,在公司群里发了个“砍一刀”链接,结果被老板误点,还回了句“已砍,加油”;再比如技术部的老王,每次修bug都要先摸出个桃木剑挂件蹭蹭显示器,说这样能“驱邪”。这些事儿要是写进小说,主角的职场生活肯定比他自己的有意思——至少不会每天被“再改一版”和“明天就要”追着跑。
那天下午的需求会,张伟果然在方案里加了个“用户关怀模块”,建议在APP启动页加个天气提醒,下雨时弹出“记得带伞”,晴天时跳出“注意防晒”。甲方代表是个戴金丝眼镜的小姑娘,看完方案眼睛亮了亮:“这个好,就像有人在身边提醒似的,有那味儿了!”老周拍着张伟的肩膀说“还是你懂客户”,张伟低着头记笔记,心里却在想:小说里的主角这会儿该收到老板的口头表扬了,说不定还能加个鸡腿,而不是像他,只换来一句“今晚把模块细节落地,明早给我”。
加班到晚上九点,办公室只剩张伟一个人。他点开电脑D盘里的“职场风云录”,把下午的需求会写了进去。主角叫“张伟”——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名字,就直接用了自己的——在会上靠“带伞提醒”赢得甲方认可,老板当场宣布给他涨五百块工资。写到“张伟(主角)拿着涨薪通知,心里像喝了蜜似的”,他摸了摸肚子,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楼下便利店只剩凉透的饭团,他咬着金枪鱼饭团,对着电脑屏幕叹气:现实里的张伟,连加个班餐补贴都要跟行政掰扯半天,小说里的张伟却能轻松涨薪,这大概就是写小说的好处——能把没实现的愿望,都塞进文字里。
从那天起,张伟成了办公室里的“时间管理大师”。上班时他是敲代码改方案的张工,午休时躲在茶水间写两笔,下班后等同事都走了,再留在工位上多写会儿。他给小说里加了个反派,是个总抢功劳的“李主管”,原型是去年跳槽的前同事,那人每次开会都把张伟写的方案说成自己的,最后还凭着这些“业绩”升了职。在小说里,“李主管”抢了“张伟”的项目后,因为没搞懂核心逻辑,在客户面前把“数据库”说成“数剧库”,当场闹了笑话,最后被老板调离了核心部门。写完这段,张伟觉得心里的郁气都散了,连第二天上班看到老周又拿来新需求,都没那么烦躁了。
有次周末,张伟在家写小说写到半夜,老婆凑过来问他在干嘛,他把屏幕转过去,老婆扫了两眼说:“这不就是你上班的事儿吗?还写得这么带劲。”张伟说:“你不懂,现实里我不敢跟李主管吵架,小说里我能让他出洋相;现实里我涨薪难,小说里我想让主角涨多少就涨多少。”老婆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行吧,别熬太晚,明天还要陪孩子去公园呢。”
张伟点点头,却没关掉文档。他正在写“张伟”准备辞职写小说的情节,老板突然找“张伟”谈话,说要给他升职当部门主管,还承诺年薪翻倍。“张伟”站在老板办公室里,看着窗外的写字楼,心里纠结得不行——一边是喜欢的写作,一边是稳定的工作。张伟盯着屏幕上的“纠结”二字,突然想起自己上个月提交的涨薪申请,人事部门回复说“公司目前薪资体系调整,暂不考虑”。他对着键盘发了会儿呆,把“张伟”的纠结删掉,改成“张伟(主角)婉拒了老板的升职,收拾东西离开了公司,决定专心写小说”。
“就当替我自己圆个梦吧。”张伟对着电脑小声说,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落在键盘上,像是给这段文字镀了层光。
接下来的日子,张伟写小说的劲头更足了。他利用每天通勤的时间在手机上写片段,午休时躲在楼梯间用笔记本电脑整理,甚至在开部门例会时,老周讲话的间隙,他都能在草稿纸上画故事情节图。有次老周让他汇报项目进度,他站起来张口就说:“‘张伟’目前已经写完了前三章,正在构思第四章的冲突——”话没说完,全组人都盯着他看,老周皱着眉问:“张哥,你说啥呢?项目进度,不是你那啥‘张伟’。”张伟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了,赶紧改口:“哦,我说项目目前完成了三分之二,第四章……不是,第四个模块正在测试。”坐下后,旁边的实习生小王凑过来小声问:“张哥,你是不是在写小说啊?我也想写,就是不知道咋开头。”
张伟心里一动,跟小王聊了起来。小王说自己想写校园小说,却总觉得“写得不好”,不敢往下写。张伟想起自己刚开始写“职场风云录”时,也总对着空白文档发呆,觉得自己写的都是废话。他拍了拍小王的肩膀:“别管好不好,先写下来再说,就像咱们改方案,先出一版,再慢慢改。”小王点点头,第二天真的带了个笔记本,午休时躲在工位上写了起来。
看着小王认真的样子,张伟突然觉得,自己写小说好像不只是为了圆自己的梦,还像是在跟另一个“自己”对话——那个没被职场磨平棱角,还敢想“要是不一样会怎样”的自己。他开始在小说里加更多细节:“张伟”辞职后在出租屋里写小说,每天早上煮一碗面,加个荷包蛋,下午去楼下公园散步,遇到个同样喜欢写作的老太太,两人坐在长椅上聊故事;“张伟”的小说被出版社看中,编辑打电话来的时候,他正在煮泡面,激动得把调料包撒了一地;“张伟”的第一本书出版,签售会那天,老周带着以前的同事都来了,小王还举着个牌子,上面写着“张哥加油”。
这些情节写得张伟心里暖暖的,可现实里的他,依旧每天挤地铁、改方案、加班到深夜。有次他感冒发烧,还硬撑着去公司赶项目,结果在工位上晕了过去,被同事送到医院。医生说他是过度劳累,让他好好休息,可他躺在病床上,还想着电脑里没写完的“张伟签售会”章节。老婆坐在床边,把他的手机没收了:“你再这么拼,别说写小说了,班都没法上了。”
张伟看着老婆通红的眼睛,心里突然有点酸。他想起自己写小说以来,陪老婆和孩子的时间少了很多,每次孩子拉着他讲故事,他都因为要写小说而敷衍过去;老婆让他帮忙做家务,他也总说“等我写完这段”。他摸了摸老婆的手:“以后不熬那么晚了,小说慢慢写。”
可“慢慢写”的计划,很快就被现实打乱了。公司开始裁员,张伟所在的部门要裁掉三分之一的人。老周找张伟谈话,说他平时表现不错,但这次裁员是“公司战略调整”,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张伟走出老周办公室,心里空荡荡的,他摸出手机,点开备忘录,想写点什么,却发现手指在屏幕上半天敲不出一个字。他想起小说里的“张伟”,辞职后还能靠写作生活,可现实里的他,如果丢了工作,连房贷都要还不上。
那天晚上,张伟没有写小说。他陪着孩子玩了会儿积木,给老婆做了顿晚饭,饭后还主动洗了碗。孩子趴在他腿上,问他:“爸爸,你最近怎么不抱着电脑了?”张伟摸了摸孩子的头:“爸爸想多陪陪你。”老婆坐在旁边,递过来一杯热牛奶:“工作的事儿别太担心,实在不行,咱们再想办法。”
张伟接过牛奶,心里暖暖的。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写小说,是想创造一个“更好的张伟”,可现实里的这个张伟,虽然普通,虽然有很多不如意,却有老婆和孩子的陪伴,有同事间的互相照应——比如上次他晕过去,是小王背着他去的医院;老周虽然总让他改方案,却在裁员前偷偷告诉他“可以先看看别的机会”。这些真实的温暖,好像比小说里的情节更动人。
后来,张伟没有被裁员。老周顶着压力把他留了下来,说他“对项目熟悉,能扛事儿”。张伟更加努力地工作,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把所有空闲时间都用来写小说。他还是会在通勤时想故事情节,午休时写两笔,但更多的时候,他会陪孩子读绘本,跟老婆聊聊天,周末还会约老周和小王一起吃饭。
有次聚会,小王问他:“张哥,你那本小说写完了吗?我还等着看呢。”张伟喝了口啤酒,笑着说:“没写完,不过也快了。”其实他知道,那本小说可能永远也写不完了。他电脑D盘里的“职场风云录”,最后停留在“张伟(主角)看着家人的照片,决定先找份工作,等稳定下来再继续写小说”。后面的空白文档,就像他自己的生活,还有很多可能性,但不再需要靠小说来“圆满”。
又过了半年,张伟升了主管。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纠结“涨薪”“升职”,而是把更多精力放在带团队上。他会告诉新来的实习生:“改方案不可怕,重要的是知道客户真正想要什么;工作再忙,也要留出时间陪家人。”有次部门聚餐,老周喝多了,拍着他的肩膀说:“张伟啊,你现在越来越像个主管了,有温度,不端着。”张伟想起自己当初写小说时,给主角加的“有温度”设定,忍不住笑了。
那天晚上回家,张伟打开电脑,点开了“职场风云录”。他没有写新的情节,只是在最后加了一行字:“这或许不是最好的故事,但却是最真实的生活。”然后他关掉文档,把文件夹重命名为“我的职场笔记”。
窗外的月光依旧明亮,张伟伸了个懒腰,走到客厅。老婆和孩子已经睡了,孩子的小手里还攥着半块积木。张伟轻轻帮孩子盖好被子,心里平静又温暖。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写“最后一本小说”了,因为他的生活,本身就是一本生动的书,不需要靠文字来虚构,也一样充满了故事。
至于那个蹲在厕所隔间里,突然冒出“最后一本小说”念头的张伟,也成了故事里的一部分——一个普通打工族,曾在文字里寻找过梦想,最后发现,最珍贵的梦想,其实就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