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冷宫废后
紫禁城的北隅,冷宫像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坟墓。朱红宫墙褪成了灰粉,龟裂的纹路如同干涸河床,金漆雕花被风雨啃噬得只剩模糊的骨架。院中荒草没膝,在残阳斜照下拖出长长的黑影,像一地纠缠的孤魂。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朽木宫门时,惊起了檐下栖息的寒鸦。
她正坐在石阶上,穿着半旧的月白宫装,发间松松绾着一根木簪。听见脚步声,她并未回头,只是望着庭中那株枯了一半的老海棠。
“朕来了。”
皇帝的声音在空寂的庭院里显得格外突兀。他仍穿着朝服,十二章纹在落日余晖中明明灭灭,与四周的破败格格不入。
她终于缓缓侧过脸,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笑:“陛下竟还认得冷宫的路。”
他没有接话,目光扫过她冻得发红的手指——那双手曾在他御案前研墨添香,如今却结着淡红的冻疮。他解下玄狐大氅,想披在她肩上,却被她轻巧避开。
“不劳陛下。”她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这衣裳熏的龙涎香,臣妾闻不得了。”
皇帝的手僵在半空。风穿过破败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三年了。”他忽然说,“你从未求过见朕。”
海棠树的枯枝在她眼中摇曳:“陛下是来听臣妾哭诉冤屈,还是来看臣妾落魄模样?”
暮色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终于慢慢笼罩住她。他看见她鬓角有几丝白发,在三年前,那里还只有鸦青般的乌亮。
“当年之事...”他喉结滚动,“证据确凿。”
“证据?”她忽然笑出声,笑声碎在风里,像冰棱断裂,“陛下说的是那盘被调换的糕点,还是那位突然暴毙的美人?”她仰头看他,眼底映出最后的天光,“亦或是,陛下早就想废了顾家?”
他的五指在袖中收紧,玉扳指硌得指骨生疼。远处传来宫门下钥的沉闷声响,一声接着一声,像命运的锤音。
“皇后之位一直空着。”他忽然说。
残阳完全沉没了,只有天边还剩一抹猩红。她慢慢站起身,裙裾拂过枯草,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那年春猎遇刺,陛下将臣妾护在怀里时说过什么?”她望向完全暗下来的天空,“你说‘朕在,别怕’。”
他的嘴唇微微颤动,那些被奏折与权谋磨钝的记忆突然尖锐地刺回来。箭矢破空而来时,她毫不犹豫地挡在他身前,而他反身将她裹进龙袍。温热的血滴在她脸上,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臣妾不怕死,只怕活得不明不白。”她终于看向他,目光清凌凌的,像淬过冰的刀子,“陛下今日来,是要赐死,还是赦免?”
最后一缕天光消失的刹那,他看见她眼角有水色一闪,很快被寒风吹散。宫墙外传来更鼓声,一声,两声,像是敲在谁的心上。
他忽然向前一步,玄色靴履踩碎枯枝:“跟朕回去。”
这句话脱口而出,不像命令,倒像恳求。
她怔了怔,随即露出一个极淡极凄凉的笑。那笑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再也拼不回来。
“回不去了。”她轻声说,像在告诉他,又像在告诉自己,“从陛下疑我的那刻起,就回不去了。”
寒鸦突然又叫了一声,扑棱棱飞过枯树。皇帝站在愈来愈浓的夜色里,看着这个曾与他共享江山、如今却隔着重峦叠嶂的女人,第一次发现九龙至尊的位置,原来这样冷。
她转身走向殿内,月光描出她瘦削的轮廓,像一尊即将融化的雪人。
“天寒,”她的声音从黑暗中飘来,“陛下请回吧。”
宫门吱呀一声合拢,最后一丝光被吞没。皇帝独自站在荒院里,肩头落满清冷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