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光如冰，泼洒在荒芜的庭院里。那扇合拢的殿门像一道深刻的界限，将他隔绝在外。
他没有离开。
风更冷了，吹动他玄氅的毛领，也吹动阶前枯草的呜咽。他站着，像一尊沉默的石碑，望着那扇再不会为他开启的门。里面没有点灯，黑沉沉的一片，只有几缕惨白的月光从窗棂的破洞漏进去，如同窥探着什么。
许久，他极缓极缓地走上前，脚步落在枯叶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他在门前三步处停下。
里面传来极轻的咳嗽声，压抑着，像是怕被听见，却又忍不住那喉间的痒意。一声，又一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印象里，她的身子从未这样弱。春猎遇刺那年的寒冬，她染了风寒，也是咳，却还能强撑着精神，在灯下为他校对枯燥的礼器图册。那时暖阁里地龙烧得旺，她的手边永远有一盏温热的参茶，是他吩咐人时刻换上的。
而现在，这咳嗽声是从冰冷的砖石深处传来，带着空旷的回音。
他抬起手，似乎想推开那门，指尖几乎要触碰到粗糙的木质，却又停住。九龙至尊的掌心，也曾挽过强弓，批过万千奏折，此刻却推不开一扇朽木宫门。
“咳咳……”里面的咳嗽声又起，带着一点急促的喘息，然后归于沉寂，仿佛里面的人用力捂住了嘴。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比面对朝堂上老奸巨猾的臣工、比边境突如其来的战报更沉重的无力感，攥住了他的心脏。他拥有四海，却暖不热这一方冷殿。
“朕……”他的声音干涩，低得几乎被风吹散，“……让人送些炭火来。”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连咳嗽声都消失了，只有死一样的静默，比之前的声响更令人窒息。她连他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施舍”都不愿回应。
他忽然明白了。这扇门，隔开的不是皇帝与废后，而是他与那个曾真心笑过、忧过、将他视为夫君而非君王的女子。三年的时间，猜疑、证据、朝臣的议论，早已将那些温情碾磨成灰，散在这冷宫的风里了。
他此刻站在这里，穿着龙袍，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而这恰恰是她最不愿见、最刺痛她的东西。
他最终收回了手，那点微弱的冲动彻底熄灭了。
“守好这里。”他转身，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稳冷清，对不知何时悄然侍立在远处阴影里的老太监吩咐道，“一应用度，按……旧例。”
“旧例”二字说得艰难。冷宫何来旧例？不过是饿不死、冻不死的份例罢了。
老太监匍匐在地，恭谨地应了声：“嗻。”
皇帝最后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殿门，月光照不到那深处，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破碎，即使用皇权也无法弥合。他转身离去，玄氅在夜风中扬起，步伐沉稳，一步步走出这荒寂的庭院，走回他那富丽堂皇却同样冰冷的金銮殿。
在他身后，那扇门内，靠坐在门板上的身影，听着那远去的、最终消失的脚步声，缓缓松开了紧捂着嘴的手，指缝间沾着一点咳出的血丝。她仰起头，靠着冰冷的门板，望着头顶蛛网缠绕的房梁，无声地笑了笑，眼泪却终于滑落，一滴，两滴，迅速渗进陈旧的衣襟里，消失不见。
宫墙外，打更的梆子声遥遥传来，三更天了。
寒鸦落在枯海棠树上，歪头看着那离去的明黄身影，又看了看那死寂的宫殿，发出一声粗粝的鸣叫，振翅融入了漆黑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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