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二年的春风,带着桃花的甜香和新生草木的气息,扑在她的脸上。
云翠被她眼角突然滑落的泪吓住了,手忙脚乱地又要去擦:“小姐您怎么哭了?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奴婢这就去请夫人再来看看!”
“不……不用。”她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清明和力量。她抬手,自己抹去那点湿意,指尖触碰到年轻光滑的皮肤,一种强烈的、近乎疼痛的鲜活感涌遍全身。
她真的回来了。
不再是那个困在冷宫里,心如死灰,连一滴泪都流不出的废后。她是……她是吏部侍郎家的嫡女,顾晚婉。年方十四,尚未及笄,一场风寒几乎夺去性命,却阴差阳错地,换回了她历经沧桑的魂魄。
“云翠,”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久病初醒的虚弱,“我睡了多久?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云翠见她神色稍定,稍稍安心,絮絮叨叨起来:“可不就是一天一夜了!太医来看过,说是风寒入体,开了方子,您一直昏沉着,喂药都艰难……夫人守了您大半夜,刚被劝回去歇息……”
顾晚婉静静听着,目光却缓缓扫过这间既熟悉又陌生的闺房。多宝格上摆着她年少时喜欢的泥人玩偶,绣架上绷着一幅未完成的红梅图,针脚还带着少女的稚嫩。一切都透着生机勃勃的、被宠爱着的痕迹。
与冷宫那死寂的灰败,是天壤之别。
那个男人……
永和十三年,大选天下秀女。她就是在那一年的春天,被一顶鸾轿抬进了那四方红墙。
家族需要荣耀,父亲需要助力。而她,当年那个天真懵懂的女孩,也曾在那杏花春雨里,窥见过天颜,误以为那是良人,是依托。
可笑,可悲。
曾有过一生一世一双人梦,帝王的承诺,比秋风里的蛛丝还要脆弱。
当他为了平衡前朝、为了打压逐渐势大的王家,可以轻易将她废入冷宫时,那点可怜的温情便显得无比可笑。
“小姐,您在想什么?眼神……好吓人。”云翠小声嘀咕了一句,有些怯怯地看着她。
顾晚婉回过神,收敛了眼底不自觉渗出的冰冷恨意和彻悟。
她看向云翠,努力弯起一个符合她如今年纪的、略带疲惫的笑容:“没什么,只是有些饿了。”
“哎呀!瞧奴婢这脑子!”
云翠一拍额头,“小厨房一直温着燕窝粥呢,奴婢这就去取!”
看着云翠匆匆跑出去的背影,顾晚婉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饥饿?是的。但她渴望的不是食物。
她渴望的是挣脱,是自由,是将那既定的、通往毁灭的命运彻底扭转!
重来一次如凤凰涅槃重生,一切都会不同。
选秀?绝无可能。
家族安排?父母的期望,家族的兴衰……上一世,她就是为了这些,赔上了一生。这一世,她绝不会重蹈覆辙。
她的命,要握在自己手里。
她掀开锦被,赤足踩在冰凉光滑的木地板上,一步一步走到窗边。窗外庭院深深,桃花灼灼,远处似乎还能听到姐妹们的嬉笑声。这是一个金丝编织的牢笼,华丽而温暖,却依然是牢笼。
但这一次,她不再是那只懵懂的金丝雀。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冷宫的寒风蚀骨了她的心,也磨利了她的魂。
她抬起手,轻轻接住窗外飘进的一瓣桃花,柔嫩娇艳,一如她如今这具身体。
纤指收拢,将那花瓣紧紧攥在掌心。
“永和十二年……”她低声呢喃,目光穿透繁花,望向高墙之外虚无的天空,“还来得及。”
这一世,她不会再见他。不会踏入宫门半步。
她要斩断前缘,离那个男人,离那座皇城,远远的。
天涯海角,自有她的活法。
眼前的黑暗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模糊的光亮和嘈杂的人声。
小姐?奴婢?
她彻底怔住了。这不是冷宫对一切都变了,这个丫鬟她是自己从小贴上丫鬟。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身体虚软无力,但并非久病缠身的枯槁,反而像是一场大病初愈般的绵软。
目光所及,房间布置精巧雅致。雕花轩窗半开着,窗外一树桃花开得正艳,微风送来清新的草木气息和隐约的笑语。
屋内陈设着梳妆台、绣架、多宝格上摆着瓷器玩物,一切都透着未出阁少女闺房的温软气息,与她记忆中那冰冷、空旷、只有一几一榻的冷宫偏殿截然不同。
那丫鬟闻言,眼睛瞪得更大了,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小姐,您别吓唬奴婢啊!这是您的闺房啊!我是云翠啊!您是不是烧糊涂了?”叫做云翠的丫鬟急得要去摸她的额头。
闺房?云翠?对之前我醒过不知怎么又睡着了!大概是身体大病初愈!
对呀!之前你不是还唤我名字!
下意识地避开丫鬟的手,目光落在自己抬起的手上——那是一双白皙纤细、指甲圆润透着健康粉色的手,没有冻疮,没有劳作的薄茧,柔嫩得仿佛从未经历过任何风霜。
这不是她的手。
至少,不是那个在冷宫里熬干了心血、受尽了寒苦的废后的手。
一股巨大的、荒谬的惊骇席卷了她。她不是应该死在那个寒冷的夜晚了吗?死在那个他离去之后的、彻骨的孤寂里。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讽刺承诺还如同冰锥般刺在心口,那冷宫门合拢的吱呀声还在耳边回响……
可眼前的一切,触手可及的温暖,丫鬟真切的担忧,窗外明媚的春光……这一切虚幻得如同镜花水月。
她猛地攥紧了身上的丝被,那细腻的触感真实得可怕。
“现在……是哪年?”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发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云翠虽然疑惑,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小姐,是永和十二年啊。您前几日感染了风寒,一直昏睡不醒,夫人都快急坏了……”
永和十二年……
永和……是她入宫前一年的年号。
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失去了所有言语,只是呆呆地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一声声,撞击着鼓膜,仿佛在宣告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
她回来了。
回到了一切尚未开始的时候。
那冰冷的宫殿、无情的帝王、彻骨的背叛……都还没有发生。
眼角终于有什么东西滑落,温热地淌过鬓角,没入锦枕之中。
这一次,不是冷宫里冻凝的绝望之泪。真的重生了!哈哈哈她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