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二年的春光,透过雕花木窗,暖融融地洒在她脸上。空气里弥漫着安神香残留的淡雅,以及窗外桃李争艳的甜香。
云翠见她落泪,更是慌了神:“小姐您别哭呀,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奴婢这就去请夫人再来看看!”
“不必。”她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力度。她抬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湿意,那动作缓慢却坚定,仿佛拂去的不仅是泪,还有前尘往事的尘埃。
“我没事了。”她看向云翠,尝试着扯出一个笑容,尽管嘴角还有些僵硬,“只是睡久了,有些恍惚。给我倒杯水吧。”
云翠连忙应声,手脚麻利地去倒温水。
她靠在软枕上,目光缓缓扫过这间既熟悉又陌生的闺房。多宝格上摆着她年少时喜欢的瓷娃娃,绣架上绷着一幅未完成的红梅图,书案上还摊着几本诗集……一切都是未出阁少女的模样,充满着她后来被深宫岁月磨平的、鲜活的喜好。
永和十二年。她十五岁。
距离那道改变她命运的选秀圣旨下达,还有整整一年。
心脏因为这个认知而剧烈地跳动起来,不是悲伤,而是某种灼热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决心。
上一世,她为了家族荣光,听从安排,收敛起所有棱角与喜好,走入那四四方方的皇城。她学着做一个贤良的太子妃,继而是一个端庄的皇后,谨言慎行,克己复礼,最终却换来了冷宫里三年磋磨和一个无声无息的结局。
那个男人……他曾在她最美好的年华里,给予过她短暂的、如同幻觉般的温情,许下过山河为聘的诺言,可最终,帝王的猜疑和权衡轻易地将那些碾得粉碎。
无情最是帝王家。她用一世凄凉,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
“小姐,水来了。”云翠小心翼翼地将温热的茶杯递到她唇边。
她就着云翠的手,慢慢啜饮了几口。温水滋润了干涩的喉咙,也仿佛浇灌了心底那颗名为“新生”的种子。
放下茶杯,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再无冷宫的腐朽,只有春日花草的清新。
“云翠,”她轻声吩咐,眼底却有着不容错辨的清明和决断,“帮我梳洗。我想去院子里看看桃花。”
这一次,她不要再走那条被安排好的、看似花团锦簇实则通往悬崖的路。
什么母仪天下,什么家族荣光,都抵不过自由自在的呼吸。
这一世,她的命,只能握在自己手里。
选秀?那是绝不可能了。
她要想办法,在一年之内,彻底斩断所有入选的可能。哪怕惊世骇俗,哪怕离经叛道。
她要堂堂正正地,只为自己活一次。
窗外,一瓣桃花被风吹落,打着旋儿,飘进了窗棂,恰好落在她的掌心。
娇嫩,鲜活,带着无限生机。
她轻轻合拢手掌,将那抹粉色握在手中。
就像握住了自己失而复得的人生。
梳洗停当,她坐在菱花镜前。镜中的少女眉眼依稀是旧时模样,却比记忆里更显稚嫩青涩,脸颊还带着病后初愈的淡淡苍白,但一双眸子却清亮得惊人,深处沉淀着某种与年龄不符的冷澈和了然。
云翠替她梳通长发,嘴里絮絮叨叨:“小姐这头发真好,墨缎子似的。夫人前儿个还得了些新样的绢花,一会儿给您戴上……”
“不必了。”她轻声打断,目光掠过妆台上那些精致却略显累赘的首饰,“寻那支素银簪子来就好。”
云翠愣了一下,似乎觉得太过素净,但见小姐神色平静却不容置疑,便咽下话头,依言找了出来。
简简单单绾了个髻,簪上银簪,又换上一身藕荷色的家常襦裙,她站起身。身体还有些虚软,但踩在地上的感觉真实而有力。
“走吧。”
她扶着云翠的手,一步步走出闺房。阳光毫无遮挡地落在身上,暖意渗入肌理,驱散着从灵魂深处带来的寒意。廊下挂着鸟笼,画眉鸟清脆地鸣叫着,与记忆里冷宫寒鸦的嘶哑是云泥之别。
穿过抄手游廊,步入后花园。果然是永和十二年的春,府中的花木扶疏,假山流水,精巧别致。各色花卉争奇斗艳,比她记忆中冷宫那株半枯的海棠,不知鲜活了多少倍。
母亲林氏正坐在暖亭里吩咐管事嬷嬷什么事,一抬眼看见她,立刻站起身迎过来,脸上是毫不作伪的关切:“绾绾,你怎么出来了?才刚好些,该多在屋里歇着。”林氏拉着她的手,触手温暖柔软。
绾绾。顾晚绾。
她几乎快要忘记这个名字了。入宫后,人人都只称她“娘娘”、“皇后”,这个名字连同它所代表的自由散漫的少女时光,都被深深锁在了宫规之下。
“娘,我没事了,屋里闷,想出来透透气。”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声音放得轻软,依稀有几分旧日娇憨的模样。
林氏仔细端详她的脸色,稍稍放心,又叹道:“这次风寒来得凶险,可把娘吓坏了。日后定要仔细着,莫再贪凉。眼看再过一年……”林氏的话说到一半,像是意识到什么,顿了顿,转开话题,“等你大好了,娘带你去护国寺上香还愿。”
顾晚绾的心微微一提。母亲未尽之语,她听得明白——眼看再过一年,便是选秀之期。顾家是京中望族,适龄的女儿,必然在备选之列。前世,家族对此寄予厚望,而她亦是顺从地走上了那条路。
护国寺……她眼底闪过一丝微光。那是京城勋贵女眷常去之处,或许,能寻到些契机。
“嗯,都听娘的。”她乖顺地点头,仿佛依旧是那个不谙世事、对父母之言深信不疑的闺阁小姐。
她在园子里慢慢走着,看似赏花,实则在飞快地梳理着记忆。永和十二年,此时父亲在朝中任礼部侍郎,圣眷正隆。家族正值鼎盛,对即将到来的选秀势在必得。若想违逆家族意愿,绝非易事。
强硬反抗只会被当成失了心智关起来,直到乖乖就范。她需要策略,需要一步步,无声无息地斩断所有可能。
或许……她可以让自己变得“不合适”。
比如,名声有瑕?比如,体弱多病?甚或,言行无状?
任何一个理由,都足以让极度重视皇室颜面的内务府将她从名单上剔除。
正思忖间,隐约听到两个小丫鬟在假山后窃窃私语,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兴奋。
“……听说了吗?齐小王爷前几日在西郊马场又驯服了一匹烈马,好多人都去看了呢!” “真的?可惜咱们出不去……小王爷那般人物,也不知将来哪家小姐有福气……”
齐小王爷?齐珩?
顾晚绾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那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漾开了层层涟漪。
并非因为情愫。而是因为,在前世漫长的冷宫岁月里,曾有一个模糊的讯息辗转传入她耳中——据说,在她被废黜后,那位常年纵情山水、看似最不理朝政的闲散王爷齐珩,曾在御前有过一次极为激烈的谏言,触怒龙颜,被罚幽闭府中半年。
当时她听闻,只觉荒谬,他与她并无交集,何至于此?很快便抛之脑后。
如今重生回来,再听到这个名字,却品出了截然不同的意味。
她停下脚步,目光望向西边,那是皇家马场的方向。
或许……变数,不止她一个。
又或许,这条注定与皇室背道而驰的路上,她并非全然孤立无援。
阳光暖融融地照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她微微眯起了眼,心底那个模糊的计划,似乎又清晰了一分。
这一世,她要走的,是一条全新的路。布满荆棘,却通向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