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护国寺

在府中“静养”了几日，顾晚绾渐渐摸清了眼下处境。

父亲顾侍郎忙于公务，兄长顾昀则在京郊大营历练，不常归家。府中中馈由母亲林氏掌管，对她这个病愈的女儿，林氏看顾得无微不至，却也隐隐透着一种紧迫感——仿佛在精心养护一株珍贵的花草，只待来年能绽放于皇家苑囿。

这日天气晴好，林氏果然如之前所言，吩咐备车马，要带她去护国寺还愿。

马车辘辘而行，驶出顾府所在的清贵坊市。顾晚绾轻轻掀开车帘一角，熟悉的京城街景映入眼帘。贩夫走卒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茶楼酒肆的喧哗声……种种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让她有片刻的恍惚。

冷宫的三年，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而这里，喧闹、鲜活，充满生机。

她贪婪地看着这一切，这是她上一世失去并渴望已久的自由空气。

林氏只当她是久病初愈闷坏了，慈爱地拍拍她的手：“等从护国寺回来，娘让厨房给你做你最爱吃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

顾晚绾回以乖巧的微笑，心底却一片冷静。母亲的疼爱是真的，但这份疼爱之上，始终压着家族的利益和期望。

护国寺香火鼎盛，今日似乎格外热闹。下了马车，便有知客僧迎了上来。林氏是常客，又是官家夫人，被引着往大殿去敬香。

顾晚绾跟在母亲身后，目光却不着痕迹地四下打量。来往的多是女眷，衣香鬓影，低声谈笑。她知道，这里不仅是礼佛之地，更是京中贵妇们交际、传递消息的场所。

她需要留意，更需要一个契机。

敬香完毕，林氏被一位相熟的夫人拉住说话。顾晚绾便带着云翠，假意要去后山看那株有名的百年许愿树。

绕过僻静的回廊，人声渐稀。她心中正盘算着该如何“不小心”冲撞某位脾气不好的宗室夫人，或是“无意间”流露些不合时宜的言论，却忽听前方传来一阵压抑的争执声。

她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拉着云翠隐到一株茂密的菩提树后。

“……王爷此举是否太过冒险？那边如今圣眷正浓，一旦察觉……”一个略显焦急的男声，压得极低。

“冒险？”另一个声音响起，清朗中带着一丝懒洋洋的调子，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锐气，“等他真把东南漕运的爪子都伸干净了，那才叫无可挽回。”

这个声音……

顾晚绾的心猛地一跳，悄悄探出半个视线。

只见不远处一座放生池旁，立着两人。一人作寻常文士打扮，面带忧色。另一人，身着月白云纹锦袍，腰束玉带，身姿挺拔，正漫不经心地朝着池子里撒鱼食。

阳光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条，鼻梁高挺，眉眼舒朗，偏偏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生生压下了那身清贵气，添了几分玩世不恭。

正是齐王世子，萧珩。

顾晚绾呼吸微滞。她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遇见他。更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对话。

东南漕运……那是朝廷的经济命脉之一，也是如今几位皇子背后势力角逐的重点。听齐珩这话音，他竟似在暗中阻挠某位“圣眷正浓”之人的布局？

这与他前世那闲散逍遥、只知走马章台的纨绔名声，可大不相符。

那文士似乎仍想劝谏：“可是王爷……”

萧珩撒尽手中最后一点鱼食，拍了拍手，打断他：“放心，本王心里有数。他还没那么快能一手遮天。”他转过身，目光随意一扫，恰好掠过顾晚绾藏身的菩提树方向。

顾晚绾立刻缩回头，背紧紧贴着冰凉的树干，心跳如擂鼓。

他看见了吗？

应该没有。那目光只是一扫而过，并未停留。

脚步声响起，那文士叹息着告退。随后，是齐珩独自一人的脚步声，不紧不慢，似乎也朝着后山的方向而来。

顾晚绾脑中飞速旋转。这是一个机会吗？一个或许能引起他注意，却又不会显得过于刻意的方式？

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在萧珩即将经过菩提树的前一刻，装作脚步虚浮、病体未愈的样子，微微踉跄着“跌”了出去。

“小姐！”云翠的低呼恰到好处。

顾晚绾扶住身旁的山石，垂下头，细声喘息，一副受惊虚弱的样子。

萧珩的脚步停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少女身上。藕荷色的衣裙，简单的发髻，侧脸苍白精致，睫毛轻颤，像是受惊的蝶翼。他记得刚才似乎瞥见这抹衣角藏在树后。

“惊扰王爷了。”顾晚绾微微屈膝，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怯弱和歉意，却又在抬头看向他时，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不同于她外表娇弱的探究光芒，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萧珩眉梢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他见过太多“偶遇”的贵女，或娇羞或大胆，目的无非是那几样。但眼前这位……有点意思。那眼神，可不像个单纯受惊的小兔子。

他并未伸手去扶，只负手而立，唇角那抹惯有的懒散笑意深了些：“无妨。小姐是？”

“家父顾知远。”顾晚绾轻声应答，礼仪无可指摘，却又在他目光下微微侧过脸，掩饰什么似的轻咳了两声，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细白手腕。

柔弱，规矩，却又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锋芒。

萧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顾侍郎家的女儿？那个据说体弱多病、常年养在深闺的顾晚绾？

他眼底掠过一丝兴味，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新奇玩意儿。

“原是顾小姐。”他语气寻常，仿佛只是客套，“春日风凉，小姐病体初愈，还是当心些好。”

这话听起来是关怀，却隐隐点出他知道她方才“躲”在树后，甚至可能知道她近日抱病。

顾晚绾心中微凛，面上却适时地飞起一抹红晕，更显孱弱：“多谢王爷关怀，臣女省得。”

此时，远处传来了林氏寻找她的声音。

顾晚绾再次敛衽一礼：“家母寻来，臣女告退。”

她扶着云翠的手，脚步略显匆忙地转身离去，将一个受惊失措、又恪守礼节的官家小姐模样，演得恰到好处。

萧珩站在原地，看着那抹藕荷色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扳指。

礼部侍郎顾知远的女儿……今年十五了吧。

明年，就是选秀之年。

他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渐渐淡去，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思。

这位顾小姐，似乎不像传闻中那么简单。

而匆匆离去的顾晚绾，直到走出很远，才缓缓松开握紧的手心，那里已是一片汗湿。

第一步，险棋，似乎落子了。

只是不知，在那位心思深沉的王爷心里，究竟留下了怎样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