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的滨南市,冬天似乎格外漫长。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着,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早已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颤抖。墙上斑驳的标语若隐若现,新刷上去的“解放思想,实事求是”覆盖了半句旧口号,像是时代交替时留下的叠影。
陈明远贴着墙根快步走着,破旧的棉袄领子竖得老高,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他左手插在衣兜里,紧紧攥着那枚来之不易的3DG6晶体管,右手则护着挎在身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他吃饭的家伙:电烙铁、万用表、一小捆电线,还有几本被翻得卷了边的《无线电》杂志。
转过街角,熟悉的机械厂家属院就在眼前。陈明远稍稍松了口气,但脚步依然匆忙,他得赶在天黑前修好王主任那台红灯牌收音机,那点修理费是他和母亲这个月最后的生活费。
“站住!”
一声突如其来的呵斥从身后炸响,陈明远浑身一僵,甚至来不及回头确认,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拔腿就跑。
“叫你站住!听见没有!”
脚步声和吆喝声紧追不舍。
陈明远对这片街区了如指掌,他灵活地钻进一条窄巷,七拐八绕,试图甩掉身后的追兵。
市管队的人这半个月像是嗅到腥味的猫,专门盯着他们这些“搞投机倒把”的。
他的心在胸腔里狂跳,一半是因为奔跑,一半是因为恐惧,帆布包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胯骨,里面的工具哗哗作响,像是在为这场追逐助威。
冲出巷口竟是死路一条——一堵两米高的砖墙横在眼前。
陈明远暗骂一声,正欲回头另寻出路,追兵已经堵住了巷口。
“跑啊!怎么不跑了?”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人,双手叉腰,喘着粗气,“又是你这个小兔崽子,抓你三次了,比泥鳅还滑!”
陈明远慢慢转过身,背靠砖墙,大脑飞速运转,被抓到私下维修电器,轻则没收工具罚款,重则扣上“投机倒把”的帽子游街批斗。
他不能被抓,病榻上的母亲还等着他买药回去。
“同志,我就是个学生,赶着回家...”陈明远试图辩解,声音却因喘息而断断续续。
“学生?”中年人嗤笑一声,步步逼近,“哪个学生随身带万用表?我看你就是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小杂修!”
另外两个年轻队员也从两侧包抄过来了,陈明远的手指收紧,那枚晶体管几乎要嵌进他的掌心。
完了,这次真的无路可逃了。
就在这时,旁边一扇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赵队长?是您吗?”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我在院里就听着声音耳熟!”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循声望去。
门口站着个年轻姑娘,约莫二十出头,穿着洗得发白的劳动布上衣,蓝色棉裤,两条黑亮的麻花辫垂在肩头,她手里端着个搪瓷盆,像是正要出来倒水。
“哟,苏家闺女啊。”被称作赵队长的中年人脸色稍缓,“你这知青点安置下来还习惯吗?”
“劳您惦记,挺好的。”姑娘笑着迈出门槛,看似无意地站到了陈明远和市管队之间,“刚听见您说抓什么...杂修?”
她转身看向陈明远,眼神飞快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特别是在那个鼓囊囊的帆布包上停留了一瞬。
陈明远屏住呼吸,不知道这姑娘想干什么。
“这小子,搞地下工厂呢!”赵队长指着陈明远,“这回非得给他个教训不可!”
姑娘闻言却笑了:“赵队长,您肯定误会了,这是我远房表弟,我妈让他来给我修修灯泡,我们知青点那电路老得都快不成样子了,您说是不是?”
赵队长将信将疑:“表弟?苏向晴,你可别糊弄我。”
“哪能啊!”叫苏向晴的姑娘一拍手,表情真挚得让人难以怀疑,“要不您进屋坐坐?正好我妈前天从乡下捎来点花生,我炒了一锅,您尝尝鲜?”
她说这话时,身体微微侧开,露出身后敞开的院门,仿佛真的在热情邀请。
陈明远注意到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暴露了内心的紧张。
赵队长盯着两人看了半晌,似乎在权衡什么。
最终,他摆摆手:“坐就不用了,队里还有事。”说着,他指向陈明远,语气警告,“小子,下次别在街上瞎跑,看着可疑!”
三人悻悻离去,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苏向晴才长长舒了口气,肩膀放松下来。
陈明远仍然靠在墙上,一动不动,他看着眼前的姑娘,不确定危机是否真正解除。
“他们走了。”苏向晴转过身来说,声音比刚才低了许多,“你快走吧,以后小心点。”
陈明远终于站直身体,喉咙发干:“谢谢...谢谢你帮我。”
“没什么,互相帮助应该的。”她勉强笑了笑,眼神里却有种挥之不去的忧虑,“我也下过乡,知道日子不容易。”
陈明远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低头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塞到苏向晴手里:“自己绕的电阻,不值钱,但或许用得上。”
没等对方拒绝,他已经转身快步走向巷口,走出十几步后,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苏向晴还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中的纸包。
暮色渐浓,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和身后破败的院落。
她抬起头,目光与陈明远相遇,微微一怔,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陈明远转身消失在拐角处,衣兜里,那枚晶体管已经被他的掌心捂得温热,像一颗沉睡的种子,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苏向晴回到院里,关上木门,背靠着门板缓缓蹲下身,搪瓷盆放在脚边,里面是几件半湿的衣物——根本没有什么要倒的水。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一份街道办开具的“待业青年证明”,她盯着看了许久,最后深吸一口气,重新站起来,眼神变得坚定。
夜幕降临,滨南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昏黄而稀疏。
在这个平凡的冬日傍晚,两颗星星已经悄然交汇,它们的光芒虽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