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H 市的九月总裹着一层化不开的湿热，梧桐树叶还没来得及褪去盛夏的浓绿，就被开学季的人潮染得满是鲜活气。国际教育学院的大厅里，行李箱滚轮摩擦地砖的 “咕噜” 声、夹杂着英、法、泰等不同语言的交谈声，还有工作人员此起彼伏的指引声，揉成一帧喧闹又生动的背景，年复一年地在这个季节循环播放。

Nurlan 站在人群边缘，后背已经被汗浸湿了一片。他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浅灰色衬衫 —— 那是出发前母亲特意给他买的 “见人穿的衣服”，领口被他攥得发皱，行李箱的拉杆也有些松动，每推一步都发出 “咔嗒咔嗒” 的轻响，像在替他诉说着不安。手里的报到单被指尖捏得边角卷起，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中文，他只认得 “H 市大学”“国际教育学院” 这几个提前背过的词，剩下的字符像扭在一起的藤蔓，把他困在原地。

刚才他试着拦住一个穿工作服的阿姨，用在飞机上学的英文说 “Excuse me, where to register?”（请问在哪里登记？），阿姨茫然地摇了摇头，指了指远处蜿蜒的队伍，嘴里说着他听不懂的中文，大概是 “去那边排队”。可那支队伍从窗口一直绕到大厅门口，他甚至分不清那是办签证登记的，还是领宿舍钥匙的。更让他慌神的是，口袋里的手机信号微弱，想给国内的朋友发消息求助，屏幕上只转圈加载，连一句 “我到了但不知道该怎么办” 都发不出去。

他深吸了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弯腰想把行李箱往墙边挪一挪，避开往来的人流。可刚一用力，行李箱的轮子突然卡在了地砖缝里，他猛地一扯，背包的拉链没拉好，里面的笔记本、笔和一本翻旧的《基础中文三百句》“哗啦” 一声掉在地上。蓝色的笔记本封面摔出一道折痕，那是他特意用来记中文单词的本子，上面还贴着母亲绣的小毡房图案。

Nurlan 慌忙蹲下去捡，手指慌乱地扒拉着散落的东西，不小心蹭到了地砖的棱角，指腹传来一阵刺痛，冒出了一点细小的血珠。他盯着那点红色，鼻尖忽然有点发酸 —— 从阿拉木图出发时，他还拍着胸脯跟父母说 “我能照顾好自己”，可到了这里，连最基本的报到都弄不明白。周围的人匆匆走过，没人注意到这个蹲在地上、眼眶泛红的外国男生，那些快速流动的中文音节像一道无形的墙，把他和这个陌生的世界隔离开来。

就在他手足无措，连提前背好的 “你好” 都忘了怎么说的时候，一只递过来的纸巾，轻轻落在了他的手背上。那纸巾带着淡淡的茉莉香，还带着一点刚从空调房里拿出来的凉意。

“Are you okay？”（你还好吗？）

温和的女声带着一点英文特有的轻柔语调，像一阵清风，吹散了他心头的慌乱。Nurlan 猛地抬头，看见一个穿着浅蓝色衬衫的女生站在他面前，胸前挂着透明的工作牌，上面印着 “辅导员 常晞”，还有一张笑得眉眼弯弯的照片。现实里的她比照片上更亲切，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眼睛很亮，像盛着清晨的阳光，看他的时候，眼神里没有丝毫不耐烦，只有认真的关切。

“我…… 我不懂中文，”Nurlan 的声音有些发紧，因为紧张，英文说得也磕磕绊绊，他指了指地上的报到单，又指了指自己，“报到，不知道…… 怎么弄。”

常晞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蹲下来帮他一起捡地上的东西。她的动作很轻，手指纤细，把散落的笔一支支拢好，又把那本蓝色笔记本捡起来，轻轻拂去封面上的灰尘，仔细地叠齐了夹在里面的便签纸，才递还给 Nurlan。然后，她指了指他手里的报到单，又抬手指了指不远处挂着 “留学生专用登记处” 牌子的窗口，用简单的英文加手势解释：

“First, go there to register your visa. They need your passport. Then, after that, go to the next window to get your dorm key. I’ll go with you.”（先去那里登记签证，他们需要看你的护照。登记完之后，去旁边的窗口领宿舍钥匙，我陪你去。）

Nurlan 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素不相识的老师会主动帮忙。他连忙点头，跟着常晞往窗口走，脚步都轻快了些。排队的时候，大厅里的空调风有点凉，常晞注意到他时不时搓一下胳膊，便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小卡片递给她。那是一张手绘的硬壳卡片，正面用彩色笔写着 “生活常用语”，背面则用清晰的中文和拼音，一行行标注着 “你好 ——nǐ hǎo”“谢谢 ——xiè xie”“请问 ——qǐng wèn”“我需要帮助 ——wǒ xū yào bāng zhù” 这些简单的句子，每个拼音后面还标了声调，字迹娟秀，末尾还画了个咧嘴笑的小太阳。

“For you. It might help when you buy things or ask for help.”（给你的，你买东西或者需要帮忙的时候，也许能用得上。）常晞笑着说，指尖轻轻碰了碰卡片上的小太阳，“I wrote the tones clearly, so you can try to read them.”（我把声调标清楚了，你可以试着读读看。）

Nurlan 接过卡片，指尖触到卡片边缘打磨光滑的圆角，心里忽然暖暖的，像揣了个小暖炉。他把卡片小心翼翼地放进衬衫内侧的口袋，贴在胸口的位置，好像这样就能多汲取一点勇气。他低头看着卡片上的字，试着小声念了句 “nǐ hǎo”，发音有点生硬，常晞却笑着鼓励他：“Very good! Better than my first time speaking Kazakh.”（非常好！比我第一次说哈萨克语好多了。）

这句话让 Nurlan 瞬间放松下来，连刚才的紧张都消散了不少。他忍不住问：“常老师…… 会说哈萨克语？”

“Only a little,” 常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Before you came, I checked some basic phrases of Kazakh, like ‘Сәлем’ (你好) and ‘Рахмет’ (谢谢). But I’m not sure if I pronounced them right.”（只会一点点，你们来之前，我查了些哈萨克语的基础短语，比如（你好）和（谢谢），但不知道发音对不对。）

她试着说了句 “Сәлем”，虽然声调有点偏，但发音很认真。Nurlan 眼睛一亮，连忙说：“对！是这样说的！” 他又教了常晞一遍正确的声调，看着她认真跟着学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向上扬了起来 —— 原来这个厉害的中国老师，也有像学生一样认真学习的样子。

终于轮到 Nurlan 登记了，工作人员递过来一张需要填写中文信息的表格，上面有 “姓名”“护照号”“宿舍偏好” 等栏目。Nurlan 盯着表格上的中文，又慌了神，下意识地看向常晞。常晞立刻上前，用流利的中文和工作人员沟通了几句，大概是解释 Nurlan 的中文还不太好，然后接过笔，转头用缓慢又清晰的英文逐行问他：“Your full name? Nurlan, right? And your passport number? Let me check it with your passport.”（你的全名是 Nurlan，对吗？还有你的护照号？我跟你的护照核对一下。）

她接过 Nurlan 递来的护照，仔细看了看上面的信息，然后一笔一划地填在表格上，字迹工整。填到 “宿舍偏好” 时，她特意问 Nurlan：“Do you prefer a quiet dorm or a dorm close to the cafeteria? The quiet ones are on the top floor, and the ones near the cafeteria are on the first floor.”（你喜欢安静一点的宿舍，还是离食堂近一点的？安静的在顶楼，离食堂近的在一楼。）

Nurlan 想了想，说：“Quiet, please. I need to study Chinese.”（安静的吧，我要学中文。）

常晞点了点头，跟工作人员说了句 “麻烦安排顶楼安静点的床位”，然后把填好的表格递过去。工作人员核对完信息，给了 Nurlan 一张签证登记证明，还有一张宿舍入住单。常晞把单子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才递给 Nurlan：“Keep this safe. You need it to get your dorm key.”（把这个收好，领宿舍钥匙的时候要用。）

接着，常晞又陪 Nurlan 去旁边的窗口领宿舍钥匙，帮他确认了宿舍的位置在 3 号楼顶楼，还特意问了宿管 “3 号楼的电梯能不能用”，怕 Nurlan 拖着行李箱爬楼梯不方便。宿管说 “电梯昨天刚修好，能用”，常晞才放心地跟 Nurlan 说：“The elevator works, so you don’t have to carry your luggage up the stairs.”（电梯能用，你不用扛着行李箱爬楼梯了。）

走到 3 号宿舍楼楼下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常晞的发梢上，泛着淡淡的金光。Nurlan 看着她额头上沁出的薄汗，想起刚才她帮自己捡笔记本时，袖口沾到的一点灰尘，心里忽然有些过意不去。他想说 “谢谢”，却不知道用中文怎么表达，只能笨拙地鞠了个躬，双手合十，重复着卡片上学到的句子：“xiè xie…… 常老师。”

常晞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像盛满了星星：“You’re welcome. My office is on the first floor of this building, room 102. If you have any problems—like you can’t find the cafeteria, or you don’t understand the menu, or even if you just want to practice Chinese—you can come to me anytime.”（不客气，我的办公室就在这栋楼的一楼，102 室。要是有任何问题 —— 比如找不到食堂，看不懂菜单，甚至只是想练习中文 —— 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她说完，从帆布包里拿出一张便签纸，用马克笔写下自己的办公室电话和微信二维码，递给 Nurlan：“This is my WeChat QR code. You can add me, and send me messages if you can’t come to the office. I’ll reply as soon as possible.”（这是我的微信二维码，你可以加我，要是来不了办公室，就给我发消息，我会尽快回复你。）

Nurlan 双手接过便签纸，把它和那张 “常用语卡片” 一起放进贴身的口袋，指尖反复摩挲着便签纸上的字迹，好像要把这些信息都刻在心里。他看着常晞转身离开的背影，她走得很轻快，时不时回头冲他挥挥手，让他 “有问题记得找我”，直到身影消失在教学楼的拐角处，Nurlan 才收回目光。

他抬头望了望这座陌生的宿舍楼，又摸了摸口袋里温热的卡片和便签纸，第一次觉得，这座遥远的中国城市，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风从楼间吹过，带着淡淡的桂花香，Nurlan 深吸了口气，拉着行李箱走向电梯 —— 他想赶紧把东西放好，然后拿出卡片，把 “谢谢”“你好” 这些词再练几遍，下次见到常老师的时候，一定要说得更标准些。

而常晞走回办公室的路上，想起刚才那个腼腆的哈萨克斯坦男生，想起他蹲在地上捡笔记本时慌乱的样子，想起他认真学 “谢谢” 时专注的眼神，忍不住笑了笑。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崭新的蓝色笔记本，在第一页工工整整地写下 “Nurlan” 的名字，后面画了个小小的星星 —— 这是她给每个需要特别关注的留学生做的标记，星星代表 “需要多帮忙练中文”。她把笔记本放进 “留学生资料夹” 里，旁边还放着其他 19 个留学生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有不同的标记。

常晞喝了口桌上的温水，看着窗外喧闹的人群，心里想着：这是她入职后带的第一届留学生，不知道接下来会遇到什么问题，但只要能帮他们少一点慌乱，多一点安心，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