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收拾老房子,阳光从木格窗斜切进来,把浮尘照得像飞舞的金屑。我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往上爬,梯脚在地板上压出浅痕,像小时候父亲陪我搭积木时留下的印记。顶层的纸箱裹着层薄灰,指尖碰上去能捻出细碎的时光,掀开时,旧毛衣的樟脑味、泛黄奖状的油墨味涌出来,最底下,一件藏青色工装外套静静躺着——是父亲的。
外套的布料硬挺,还带着点当年的挺括劲儿,袖口磨出的毛边像被岁月反复摩挲的琴弦,轻轻一碰就晃。我伸手去翻,指尖突然被什么硌了一下,低头看,是领口那颗铜扣。铜扣比五毛钱硬币略大,边缘被磨得发亮,暖金色的光里还嵌着点洗不掉的机油印,像父亲手背上永远洗不净的油污,牢牢粘在时光里。我用指腹蹭了蹭,那点硬度透过布料传过来,突然就把记忆的闸门撞开了。
十二岁那年的台风天,乌云像浸了墨的棉絮,压得天空低低的。学校提前放学,我抱着书包站在校门口的公交站棚里,雨砸在棚顶的铁皮上,噼啪响得像无数根小鞭子。远处的梧桐树被风吹得弯下腰,枝条乱晃,积水里的涟漪被雨点砸得支离破碎。我盯着水面上自己的影子发呆,脚边的球鞋已经湿了半边,冷意顺着裤脚往上爬,正想着父亲会不会来,就看见一辆旧自行车冲破雨幕,车把上挂着的塑料袋被风吹得翻飞,像只扑腾的白鸟。
是父亲。他穿着这件藏青色工装外套,领口的铜扣在雨里闪着微光,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点,有的干了,有的还湿着,像地图上的褐色斑块。自行车的链条有点松,蹬起来发出“咔啦咔啦”的响,他却骑得飞快,到棚子底下时猛地捏闸,车胎在积水里划出两道白印。“等急了吧?”他跳下车,裤脚的水珠顺着脚踝滴在地上,溅起小水花,却没顾上擦,先把车后座绑着的布包解下来,往我怀里塞。
布包是母亲织的粗棉布,还带着点父亲身上的温度,打开时,一件干燥的薄棉袄掉出来,裹着股太阳晒过的暖香。“快穿上,别冻着。”他说着,伸手帮我把棉袄的拉链拉到胸口,指尖的粗糙蹭过我的脖子,像小时候他给我削铅笔时,指腹的茧子蹭过我的手背。我刚把棉袄裹紧,就闻到他身上的味道——雨水的凉味混着机油的金属味,还有点巷口面包店的甜香,那是我最熟悉的味道,比任何香水都让人安心。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父亲原本在郊区的修车铺忙活,给一辆货车补轮胎,满手都是黑油。收音机里说台风要提前来,他扔下手里的扳手就往回跑,路过巷口的面包店时,想起我早上念叨想吃奶酥包,又拐进去排队,把刚发的零钱都花了。从修车铺到学校有五公里路,逆风骑车时,风像灌了铅似的往他怀里钻,他却把外套的扣子扣得紧紧的,护着怀里的布包,生怕里面的棉袄和面包被雨打湿。路上有段路积水没过脚踝,他就下来推着车走,工装外套的后背被雨浇透,深色的水渍从肩膀蔓延到腰际,像幅洇开的墨画,可他把布包举在头顶,半点没让雨水沾到。
那天他推着车,我走在他身边,雨还在下,却没再淋到我身上。他的外套偶尔会蹭到我的胳膊,湿冷的布料下,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还有他偶尔偏头看我的眼神,像路灯一样暖。他还从口袋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奶酥包,外皮还是脆的,咬一口,黄油的甜香混着温热的气息在嘴里散开,我边吃边说“好吃”,他就笑着揉我的头发,说“喜欢就多吃点”,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笑意。
现在我坐在地板上,把工装外套贴在膝盖上,铜扣的温度透过布料慢慢渗进来。阳光从窗户外照进来,落在外套上,把机油印照得格外清晰,我好像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雨水、机油,还有奶酥包的甜香。原来有些东西从来没被时间冲走,就像父亲藏在工装外套里的温度,像他骑车冲过雨幕的身影,像他指尖的粗糙与温柔,一直都在,轻轻裹着我,就像小时候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