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现代小说 > 回忆中的父亲
本书标签: 现代 

第二章:雪夜里的工装外套

回忆中的父亲

把父亲的工装外套叠进收纳箱时,我特意将领口的铜扣露在外面。暖金色的金属光泽贴着浅棕色的箱壁,像把老阳的碎片妥帖收着——那是小时候父亲带我去公园,阳光落在他肩头时,我曾反复摸过的温度。指尖拂过铜扣边缘的磨痕,纹路里还嵌着点细尘,又忍不住去碰衣摆那块补丁:是母亲当年用同色线手缝的,针脚细得像春蚕吐的丝,却还是比周围的布料略厚些,指腹蹭过去时,能摸到线结的微小凸起,像时光在布料上盖下的小小印章,每一个都藏着没说出口的牵挂。

窗外的风卷着几片银杏叶掠过窗棂,带着点深秋的凉意,叶片在玻璃上撞了下,又悠悠飘走。我盯着补丁发愣,忽然就想起十五岁那个冬夜。那天的雪下得急,像是老天把装雪的袋子捅破了,晚自习放学时,路灯早被雪雾裹成了模糊的光晕,昏黄的光里飘着密密麻麻的雪粒子,打在脸上,疼得像小针扎。我推着自行车往家走,车筐里的课本被裹在两层塑料袋里,却还是浸进了点寒气,书页边缘都有点发潮。刚拐进巷口,脚下踩着块薄冰,身子猛地一滑,车把晃得厉害,紧接着“咔嗒”一声脆响,车链断了——那声音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像根弦突然崩断。

链条缠在齿轮上,被雪冻得硬邦邦的,我蹲在雪地里,手指刚碰到金属就猛地缩了回来:太冷了,像攥着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铁。雪还在往脖子里钻,衣领很快就湿了,冷意顺着后背往上爬。我试着用指甲去掰链条,指尖用力到发白,链条却纹丝不动,反而把指腹磨得发红,冻得发麻,连带着心里也又急又慌:明天还要早起赶期末考,这破车根本推不动,天这么黑,巷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谁会来帮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被寒风逼了回去,只能咬着嘴唇,盯着地上的雪发呆。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是皮鞋踩地的清脆,也不是运动鞋的轻软,是父亲那双黑色雪地靴踩在雪上的“咯吱”声——鞋底的纹路深,踩下去会把雪压实,发出的声响厚重又踏实,一下下,像敲在心上的鼓点,越来越近。抬头看,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快步走来,裹着那件藏青色工装外套,领口的铜扣在雪光里闪着微光,像黑夜里的一颗小星。他手里还提着个白色塑料袋,袋口凝着的水珠顺着袋角往下滴,在雪地上砸出小小的湿痕,一圈圈晕开,又很快被新雪盖住。

“怎么蹲在这儿?”父亲走到我身边,声音里带着点急促,弯腰时,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机油味——那是他修了一天车,浸在衣服纤维里的味道,混着雪的清冽,竟格外让人安心。他看见地上歪着的自行车,还有我冻得发红的手,立刻蹲下身,把塑料袋往我手里塞:“先拿着暖手,是你爱吃的猪肉白菜馅包子,早上特意让你妈多包了几个,还热着呢。”我攥着塑料袋,暖意透过薄薄的塑料传过来,顺着指尖往胳膊上爬,袋里的包子还冒着热气,把我的手烘得暖暖的,连带着冻僵的指尖都慢慢有了知觉。

他没等我说话,就解开外套的铜扣。扣子解开时发出“咔”的轻响,和小时候他帮我解棉袄扣子的声音一模一样。他把外套脱下来,我才发现后颈的布料有点潮——是刚才担心我,一路快步赶来时出汗了。他把外套轻轻展开,像展开一片温暖的云,裹在我身上,领口的铜扣蹭到我的下巴,暖融融的温度顺着布料往全身漫。“别冻着,站远点儿,雪飘进脖子里凉。”他说着,又把外套的衣襟往我身后拢了拢,连带着把我耳边的碎发也掖了掖,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接着,他从工装裤的口袋里摸出个小铁盒——是他总带在身上的迷你工具箱,巴掌大的盒子,磨得有点旧,打开时,扳手、螺丝刀、一小块旧毛巾整整齐齐地躺在里面,金属零件上还沾着点机油的痕迹,是他白天修完车没来得及擦干净的。

雪还在下,落在父亲的头发上,很快就积了层白霜,像撒了把碎盐,连鬓角的胡茬上都挂着雪粒子。他蹲在雪地里,后背对着我,工装外套不在身上,只穿了件灰色薄毛衣,雪花落在毛衣上,很快就化了,留下一片片深色的湿痕,从肩膀蔓延到腰际,像幅洇开的墨画。他先用旧毛巾把链条上的雪擦掉,毛巾冻得发硬,擦在金属上发出“沙沙”的响,他就把毛巾凑到嘴边,哈几口热气,等布料软了点,再接着擦。然后他拿起扳手,指尖捏着扳手的弧度,一点点把卡住的链条撬开——我看见他的手指冻得发紫,关节处红得像肿了,却没停下来,偶尔会皱着眉,嘴里“嘶”一声,大概是冻得疼了,可下一秒又握紧扳手,继续跟链条较劲。

“爸,要不我去找巷口的王爷爷帮忙吧?”我忍不住开口,声音有点发颤,外套里的暖意挡不住心里的心疼。父亲回头看了我一眼,睫毛上沾着的雪粒子晃了晃,眼神里满是安抚,嘴角还带着点笑:“没事,快了,再等会儿就好。你站那儿别动,雪大,别冻着。”他说话时,嘴里呼出的白气很快就散在雪地里,可语气里却没半点不耐烦,反而带着点哄小孩的温柔。我捧着热包子,看着他的背影:他的肩膀微微前倾,因为用力,后背的毛衣绷得紧紧的,能看见他肩胛骨的轮廓在布料下动,像小时候我趴在他背上,能摸到的硬朗线条。

有那么一瞬间,我看见他的手被链条划了道小口子。雪落在伤口上,他的手轻轻抖了下,却只是皱了皱眉,把手指凑到嘴边,哈了口气,又立刻握紧扳手,继续拧螺丝。我赶紧从口袋里摸出纸巾,想递给他,他却摆了摆手,声音有点含糊:“不用,小口子,不碍事。”我攥着包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酸酸的——我知道,他白天在修车铺忙活了一天,中午只啃了个冷馒头,晚上本来该早点回家歇着,却因为惦记我放学晚,特意提前出来等,没想到我还出了这档子事,这么冷的天,还要蹲在雪地里帮我修车。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父亲终于把链条接好了。他站起来时,膝盖“咔”地响了一声,声音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楚——我知道,他有老寒腿,一到冬天就疼,刚才蹲了那么久,肯定更难受了。可他没提这些,只是扶着车把,试着蹬了蹬,链条转动起来,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像首终于唱顺了的歌。“好了,能骑了。”他笑着说,脸上的皱纹里还沾着点雪沫,却显得格外亲切,就像小时候他帮我修好玩具车时的模样。他把自行车推到我面前,又把外套重新穿好,铜扣一个个扣到最上面,然后把我拉到他身侧,用胳膊轻轻揽着我的肩膀:“走,回家,包子再不吃就凉了,你妈还等着咱们呢。”

我推着自行车,走在父亲身边。他的胳膊像道温暖的屏障,把迎面来的寒风都挡在了外面,他的工装外套偶尔会蹭到我的胳膊,带着刚修完车的金属味,却比任何羽绒服都让人安心。雪粒子还在飘,可我一点都不觉得冷,外套里的暖意,父亲胳膊的温度,还有手里包子的香气,像团暖烘烘的云,把我的心填得满满的。路过巷口的路灯时,我抬头看他,雪落在他的眉毛上,他却浑然不觉,只偶尔偏头问我:“冷不冷?要不我推着车,你走快点?”

回到家,母亲已经把热水烧好了,厨房的灯亮着,暖黄的光从门缝里漏出来。我坐在桌边吃包子,猪肉白菜馅的香气在嘴里散开,还是热的,汤汁浸在面皮里,鲜得让人心头发软。父亲坐在对面,从抽屉里翻出碘伏和创可贴,开始擦手背上的小伤口。他的手背上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机油,黑色的油污混着碘伏的黄色,在粗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伤口不大,却看得我眼睛发涩。母亲在一旁念叨:“跟你说过多少回,干活慢点,你倒好,为了修个车,还把自己弄伤了,这手要是感染了怎么办?”父亲却笑着摆手,眼神往我这边瞟了瞟:“小口子,没事,孩子明天要考试,不能耽误她。”

我咬着包子,突然鼻子发酸,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包子皮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原来他从不说“我保护你”,却总在我需要的时候,用最朴素的方式,把所有的寒风都挡在外面:是把带体温的外套裹在我身上,是蹲在雪地里冻得发紫也不肯停下的手,是明明自己腿疼,却还笑着说“没事”的模样。他用他的外套、他的肩膀,用那些没说出口的温柔,轻轻裹住了我的整个世界。

现在我摸着收纳箱里的外套,指尖又蹭过那块补丁,仿佛还能感觉到那年冬夜的温度——是父亲体温的暖,是包子热气的暖,是他胳膊揽着我时,那种踏实的暖。外套上的机油味淡了,可父亲的暖意却好像还藏在布料的每一根纤维里。原来父亲的“裹着”从来都不是刻意的动作,是把温暖让给我的本能,是挡在我身前的担当,是无论我遇到什么麻烦,他都会准时出现的安心。这些藏在布料里的温柔,早就在时光里扎了根,就算过了这么久,也依然能裹着我,像当年那样,在我需要的时候,给我面对一切的勇气。

上一章 第一章:老房子的旧物 回忆中的父亲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三章:窗台边的搪瓷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