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父亲书房时,阳光正斜斜地扫过书架,在积了薄尘的书脊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斑。我的指尖在底层书架的缝隙里摸索,忽然触到一点冰凉的金属——是那只掉了瓷的搪瓷杯。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它从两本厚字典中间抽出来,杯身淡蓝色的釉面蒙着层灰,指尖轻轻擦过,能摸到釉面细小的裂纹,像岁月在上面悄悄画下的浅痕,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却实实在在地记着这些年的时光。
杯口边缘缺了块月牙形的瓷,露出里面银灰色的金属,边缘被常年的摩挲磨得光滑圆润,再也没有刚掉瓷时的尖锐硌手感;杯身上印的“劳动模范”四个字,父亲说当年是鲜红的,如今却褪成了淡淡的米白色,笔画边缘有些模糊,像被雨水打湿的墨迹,却还能清晰辨认出当年印刷时的工整棱角——这是父亲二十五岁那年,在农机厂凭着一手过硬的维修技术得的奖,奖杯早不知收去了哪里,唯独这只杯子,他宝贝得不行,说这是“靠手艺挣来的光”。连杯底的黑色防滑胶垫磨平了,露出里面泛着冷光的金属底,他都舍不得扔,后来还是母亲找了块旧自行车内胎,剪了个比杯底略小一圈的圆片,用强力胶仔细粘上去,才算勉强续了命,现在胶垫边缘都卷了边,却还牢牢粘在杯底。
我把杯子凑到鼻尖,轻轻吸了口气,隐约有股淡淡的草木香,混着点旧物件特有的陈旧气息。指尖扣着杯沿轻轻晃了晃,杯底传来细微的“沙沙”声,像有只小虫子在里面轻轻爬动。我把杯子倒过来,轻轻磕了磕杯底,几粒晒干的野菊花从杯口滚出来,落在掌心——花瓣是浅褐色的,边缘卷得厉害,像被揉皱的纸,已经发脆,指尖轻轻一碰就碎成了细渣,混着点细小的灰尘。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过来,落在掌心的花瓣上,暖融融的,连花瓣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忽然就像按下了记忆的开关,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画面,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把我拉回了高三那年闷热的夏天。
那时候我总熬夜刷题,书桌就摆在父亲书房的窗边,和他的旧书架隔了张窄窄的过道。窗外的老槐树长得枝繁叶茂,叶子层层叠叠地挡住了阳光,风一吹,叶子就“哗啦哗啦”响,像在说悄悄话;蝉鸣声从早到晚没个停,尖锐又执着,连空气里都飘着股化不开的燥热,连风扇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每天晚上,我把台灯调到最亮,灯光把书桌照得一片雪白,我埋头在堆积如山的卷子和辅导书里,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写,墨水晕开的痕迹里全是焦虑。偶尔停下来,揉一揉发酸的手腕,总能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哗啦”声——是父亲在书架上翻找他的旧工具手册,他总爱睡前翻几页,琢磨当年没弄懂的维修技巧。可自从我把书桌搬进来,他就特意放轻了动作,手指捏着书脊慢慢抽,连书页摩擦的声音都压得极低,生怕打扰我思考。有次我故意停下笔,想听听他到底在干什么,结果只听见他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又轻轻带上门的声音,那扇木门合上前,还留了道小缝,后来母亲告诉我,他是怕翻书的动静吵到我,干脆躲到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连电视都没开。
等我写得眼睛发涩,用力眨了眨眼,抬头揉眼睛时,准会看见那只淡蓝色的搪瓷杯,正稳稳地放在我手边的桌角,杯口冒着淡淡的热气,一缕缕白色的水汽顺着灯光往上飘,像细细的银线,混着野菊花的清苦香,慢慢散在空气里,竟驱散了几分闷热。“刚泡的,凉了就不好喝了。”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他总爱在我刷题时眯一会儿,却总能准时醒过来给我泡菊花茶。他靠在书架旁,手里拿着本翻得卷了边的旧杂志,封面是褪色的机械图纸,都快从书脊上掉下来了,他却还攥得紧紧的,眼神却没落在杂志上,总飘在我写满公式的草稿纸上,眉头微微皱着,像在替我着急,又怕出声打断我的思路,只能在旁边默默陪着。
我端起杯子,指尖能摸到杯壁传来的温度,不烫,刚好能握住,连杯柄的弧度都像是为我的手量身定做的,握在手里特别舒服。喝一口,菊花的清苦味在舌尖散开,带着点草木的清香,过后却留着点淡淡的甜——是父亲特意放了几颗冰糖,他总说“菊花太苦,你这孩子不爱喝,加点糖就好了”,每次都不多放,就三四颗,颗颗都剥得干干净净,刚好能中和苦味,又不会腻得发慌。杯子比我的手掌大一圈,我得两只手捧着,杯口的缺口偶尔会蹭到嘴角,有点轻微的硌感,却一点都不难受,反而像父亲的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脸,让人觉得踏实——就像父亲的关心,从没有华丽的话,却处处都透着贴心,藏在这些不起眼的小细节里。
有次模拟考我考砸了,数学卷子上的红叉密密麻麻,像一张网,连总分都没到及格线。我攥着卷子,手指都快把纸捏破了,一路低着头回家,把卷子往桌上一摔,就趴在书桌上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草稿纸上,洇湿了一大片,连上面的公式都模糊了。我闷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耳朵里嗡嗡作响,连父亲走进来的脚步声都没察觉。直到那只熟悉的搪瓷杯轻轻放在我胳膊边,杯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校服布料传过来,带着点暖意,像一只温暖的手,我才抽噎着抬起头。父亲没提卷子的事,也没问我考了多少分,只是蹲下来,像小时候我摔疼了那样,用指腹轻轻擦去我脸上的眼泪,他的指腹带着点粗糙的茧子,那是常年握工具磨出来的,蹭在脸上有点痒,动作却慢得怕碰疼我。“哭了就不难受了?”他声音很轻,像怕惊着我,手里还拿着个刚洗好的苹果,表皮沾着晶莹的水珠,还带着点冰箱里的凉气,“先吃口苹果,甜的,吃完再看看哪儿错了,爸陪着你。”
那天晚上,父亲搬了个小凳子,就坐在我旁边,没开他那边的台灯,怕光线晃到我,只借着我桌上的光,翻着他那本旧杂志。我摊开卷子改错题,笔尖在纸上写写画画,偶尔抬头,能看见他的侧脸——路灯的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像撒了层细盐,连眼角的皱纹里都映着光,那些皱纹里藏着他为这个家操的心。他翻杂志的动作很轻,手指捏着书页的边角,慢慢翻过去,几乎没什么声音,偶尔会抬头看我一眼,见我没走神,就又低下头继续翻,像个安静的守护者,不说话,却给了我满满的安全感。搪瓷杯里的菊花茶慢慢凉了,我自己都没注意到,父亲却看在眼里,他悄悄把杯子拿走,轻手轻脚地去厨房重新泡,回来时杯壁还是温的,他把杯子放在我手边,轻声说“再喝点,温的,不烫嘴”,生怕打扰我改题的思路。那天晚上,我改到快十二点,父亲就陪到快十二点,中途没说一句话,却让我心里格外踏实,好像再难的题,有他在旁边陪着,就都能解决。
后来我考上大学,要去外地读书。走的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就听见厨房传来动静,起来一看,父亲正站在灶台前煮鸡蛋,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他早早地就起来了,帮我收拾行李箱,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连袜子都按双放好,还在箱子里塞了几包我爱吃的饼干。临出门时,他忽然从柜子里拿出这只搪瓷杯,用布仔细擦了擦杯身的灰,才小心翼翼地塞进我的行李箱侧袋里。“学校里喝水方便,”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耳朵尖都有点红,像个害羞的孩子,“菊花我给你装在小布袋里了,就放在杯底,记得常泡着喝,败火,别总熬夜,对身体不好。”我抱着杯子,指尖摩挲着杯身的“劳动模范”四个字,忽然看见杯底的防滑胶垫上,有几道浅浅的划痕——那是他以前在修车间时,总把杯子放在窗台上,被工具蹭出来的,一道一道,像刻在上面的记忆,记着他曾经的汗水和骄傲。
现在我把这只搪瓷杯放在书桌前,每天早上都会用它泡一杯菊花茶。热水倒进去,杯子发出轻微的“嗡”声,像在和我打招呼,野菊花在水里慢慢舒展,恢复了几分鲜活的颜色,清苦的香气又弥漫开来,和当年一模一样。每次喝水,我都像能看见父亲靠在书架旁的样子,听见他轻轻翻杂志的声音,连他鬓角的白发都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杯口的缺口还是会偶尔蹭到嘴角,有点硌,可那淡淡的菊花香,却像父亲的陪伴,一直留在我身边,不管我遇到什么困难,想起这只杯子,想起父亲的样子,心里就会暖暖的,像有股力量,支撑着我一直往前走,让我知道,不管走多远,总有个人在背后爱着我、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