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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工具箱里的旧扳手

回忆中的父亲

整理父亲生前常用的工具箱时,指尖在一堆生锈的螺丝和磨损的螺丝刀间,碰到了那把沉甸甸的旧扳手。扳手是银色的,手柄处裹着圈深棕色的胶布,胶布边缘已经起了毛,露出里面磨得发亮的金属——这是父亲修了三十年车,最常带在身边的工具,连扳手头部的棱角,都被常年的拧动磨得圆润,却依旧能牢牢卡住螺丝,从不会打滑。工具箱本身也透着岁月的痕迹,帆布面被机油浸得发深,边角处缝着块米白色的补丁,针脚细密,是母亲去年冬天缝的。当时父亲的工具箱被路边的铁丝勾破了个口子,螺丝和垫片总往下掉,母亲连夜找了块旧床单,戴着老花镜缝到深夜,第二天早上把工具箱递给他时,还不忘叮嘱“下次小心点,这帆布再破就没法补了”,父亲当时笑着应着,却还是天天把工具箱拎在手里,像宝贝似的。

我把扳手举起来,对着窗户的光看了看,扳手内侧还沾着点发黑的机油,那是他最后一次修邻居家的自行车时留下的。去年冬天,邻居张大爷的孙子要上学,自行车却突然掉了链子,链条还卡在齿轮里,怎么也弄不出来。张大爷急得团团转,刚好碰到父亲买菜回来,父亲二话不说就回屋拎了工具箱,蹲在楼下修了半个多小时。那天风特别大,父亲的耳朵冻得通红,手指也僵得不听使唤,却还是耐心地用扳手一点点把卡住的零件撬开,再把链条重新装回去。修好后,张大爷要给父亲钱,父亲却摆着手说“举手之劳,要什么钱”,还特意叮嘱孩子“骑车慢点,别猛蹬,链条容易掉”。现在想起这事,指尖蹭过胶布包裹的手柄,还能摸到里面细微的凹痕,那是父亲常年握在手里,指节反复按压出的痕迹,像一个个小小的印记,刻着他一辈子的踏实。忽然,掌心传来的熟悉触感像电流般窜过,把我拉回了大学毕业那年的秋天,我第一次带男友回家的那天。

那天下午,天有点阴,风里带着点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远。男友开车来,刚拐进巷口,车轮就“咔嗒”一声陷进了路边的坑洼里——前几天下雨,巷子口的路面塌了个小坑,还没来得及修。我们下车一看,右后轮胎竟被坑里的碎玻璃扎破了,胎压瞬间降了下去,轮胎瘪得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男友急得满头汗,从后备箱里拿出备胎和随车的小扳手,蹲在地上忙活起来。可那扳手太小,用不上劲,轮胎上的螺丝又因为常年没换,锈得死死的,他咬着牙使劲拧,脸都憋红了,额头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地上,螺丝却纹丝不动。我站在旁边,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心里有点慌,刚想掏出手机找附近的修车店,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父亲的棉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沉稳又踏实,一下下,像敲在心上。

回头一看,父亲正提着他的工具箱走过来,帆布工具箱的带子磨得发亮,边角处的补丁在风里轻轻晃。他刚从外面遛弯回来,手里还攥着个刚买的烤红薯,冒着淡淡的热气。“别慌,我来试试。”父亲的声音还是像以前那样沉稳,没有丝毫慌乱。他把烤红薯递给我,又把工具箱放在地上,蹲在轮胎旁,先从里面掏出块干净的蓝格子抹布——那是母亲专门给他缝的,用来擦工具和零件,布角都洗得发白了。父亲仔细地把轮胎上的泥和碎玻璃擦干净,连卡在花纹里的小石子都用手指抠了出来,生怕等会儿换胎时划伤手。然后他才打开工具箱的第二层,拿出这把旧扳手,手腕轻轻一扬,扳手就稳稳卡在了最上面的一颗螺丝上,动作熟练得像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我和男友站在旁边看着,父亲握着扳手的手柄,指节因为用力微微发白,裹着胶布的手柄被他攥得紧紧的,手背上的青筋隐约露出来,像一条条细细的蚯蚓。“嘿!”他低喝一声,手腕轻轻一拧,手臂微微发力,只听“咔嗒”一声脆响,原本纹丝不动的螺丝竟松了,转了半圈。男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嘴里忍不住说了句“叔叔您真厉害”,父亲却没说话,只是嘴角微微上扬,继续用扳手拧其他的螺丝。他的动作有条不紊,每拧下一颗螺丝,都会把它放在旁边的干净布上,摆得整整齐齐,连螺丝的朝向都一致,像在摆弄什么珍贵的东西。我知道,这是父亲一辈子的习惯,不管修什么,都要把零件放好,从不会丢三落四,他总说“零件虽小,丢了就麻烦了,做事就得仔细”。

风越刮越大,吹得父亲的衣角轻轻晃动,他外套的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的浅灰色毛衣,毛衣领口有点松了,是母亲前年给他织的。我看见他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贴在脸上,像撒了层细盐,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却没停下来擦一把,只是偶尔用肩膀蹭一下。有颗螺丝格外紧,父亲拧了两下没拧动,他停下来,皱了皱眉,却没急着用劲,而是从工具箱里掏出个小油壶——里面装的是他特意准备的机油,用来润滑生锈的零件。他用棉签蘸着机油,轻轻涂在螺丝缝里,动作轻柔得像在照顾什么易碎的东西,然后等了半分钟,让机油充分渗进去,再握住扳手,这次没费多大劲,螺丝就“哗啦”一声松了,顺利地被拧了下来。“拧生锈的螺丝,得先润润,急不得。”他抬头冲男友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揉皱的纸,却满是温和,“做事情跟修车一样,得找对法子,光使劲没用,得动脑子。”

男友蹲在旁边,看着父亲的动作,忍不住说“叔叔,我能试试吗”,父亲点了点头,把扳手递给他,然后手把手地教他握扳手的姿势:“手指要扣在胶布这儿,这儿有摩擦力,好借力,不然手会酸,还容易打滑。”他握着男友的手,一起放在扳手的手柄上,慢慢调整角度,“你看,扳手要对准螺丝,别歪了,不然容易把螺丝拧花。”然后一起用力,扳手转动时,他还会轻声提醒:“慢点儿,别蹭到轮胎,轮胎皮薄,容易刮坏,到时候又得换胎。”阳光偶尔从云层里漏出来,照在他们交握的手上,父亲的手粗糙,带着厚厚的老茧,那是常年握工具、修车磨出来的,却稳稳地托着男友的手,像在传递某种踏实的力量。男友后来跟我说,那天父亲的手虽然粗糙,却特别温暖,让他一下子就不紧张了,觉得特别安心。

轮胎上的螺丝都拧下来后,父亲和男友一起把瘪掉的轮胎卸下来,放在旁边。父亲弯腰去拿备胎,我注意到他的动作有点慢,腰微微弓着,心里忽然一紧——我知道,父亲的腰不好,年轻时在农机厂修卡车,经常要弯腰钻进车底,一待就是几个小时,落下了腰椎间盘突出的病根,一累就会疼。可他从不说,每次我问起,他都笑着说“没事,老毛病了,歇会儿就好”。备胎有点沉,男友想自己搬,父亲却摆摆手说“我来,你不知道怎么装”,然后双手抱着备胎,慢慢举起来,对准轮毂的位置,轻轻放上去,再让男友帮忙扶着,自己则拿起螺丝,一颗一颗地往螺孔里拧,先轻轻拧上几圈,确保位置对了,再用扳手拧紧。

轮胎换好后,父亲又从工具箱里掏出个打气筒——打气筒是金属的,表面有点锈迹,是他用了十几年的老物件,手柄处同样裹着胶布。他把打气筒的皮管套在轮胎的气门嘴上,皮管有点老化,弹性不好,他捏着皮管,用力往下按,把它牢牢套在气门嘴上,生怕漏气,然后弯腰,一下下按压打气筒的手柄,动作缓慢却有力。每按压一次,他的肩膀就会微微下沉,后背的衣服被风吹得贴在身上,能看见他后背的轮廓——还是像我小时候那样硬朗,却比以前瘦了些,连肩胛骨的形状都隐约能看见,脊椎的弧度也比以前明显了。我站在旁边,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点发酸,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不管家里有什么事,都会冲在前面,像一座山,永远都能给我依靠。

“好了,胎压刚好。”父亲直起身,伸了伸腰,然后用拳头轻轻捶了捶腰侧,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我知道,他的腰又开始疼了。可他没说什么,只是脸上露出了放松的表情,然后把打气筒放回工具箱,又从里面掏出那块蓝格子抹布,仔细地把轮胎上的指纹和机油擦干净,连轮毂上的灰尘都擦得一干二净,才对男友说:“以后开车多注意路边的坑,尤其是下雨天,看不清路,容易扎胎。要是晚上开车,记得把灯开亮点,慢点儿开,安全第一。”他的语气像在叮嘱自己的孩子,满是关心,没有丝毫客套。

那天晚上,母亲做了一大桌菜,有我爱吃的红烧肉、糖醋排骨,还有男友爱吃的鱼香肉丝——我之前跟母亲提过男友的口味,她特意记在了心里,下午就去菜市场买了新鲜的食材,忙了一下午。父亲特意从柜子里拿出瓶酒,是他珍藏了多年的五粮液,平时舍不得喝,只有逢年过节才拿出来。他给男友倒了杯,自己也倒了点,然后举起杯子,说“欢迎你过来,以后常来玩”,语气真诚又亲切。饭桌上,父亲没说太多客套话,只是偶尔夹菜给男友,还把我碗里的鱼刺挑出来,又把我爱吃的红烧肉推到我面前,轻声说:“多吃点,你在外面总不爱好好吃饭,看你都瘦了。”

男友说起下午换轮胎的事,语气里满是佩服,说“叔叔您的手艺真厉害,我学了半天都没学会”,父亲却只是笑了笑,指了指墙角的工具箱:“那把扳手跟着我三十年了,什么样的螺丝都能拧开,不是我厉害,是工具顺手,人也得有耐心。其实不管做什么,只要有耐心,找对方法,没什么难的。”他喝了口酒,又说“以后你们小两口过日子,也会遇到像‘生锈的螺丝’一样的事,别着急,慢慢解决,互相体谅,就什么都过去了”。我听着父亲的话,心里暖暖的,知道他是在变相地叮嘱我们,要好好过日子,互相包容。

后来我结婚,办婚礼的前一天晚上,父亲把我叫到他的房间,从衣柜里拿出一个红布包,打开一看,里面就是这把旧扳手。他拿着扳手,递到我手里,掌心的温度透过扳手传过来,暖暖的。“以后家里有什么需要修的,用它,结实,不容易坏。”他的声音有点沙哑,眼神里满是不舍,却还是强装镇定,“要是拧不动,就想想我教你的法子,别急,慢慢来,没有解决不了的事。要是遇到什么难处,就回家,爸还在。”我握着扳手,看着他眼角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忽然鼻子发酸,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扳手的胶布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原来他从不说“以后我护着你”,却总把最实用的东西留给我,把最踏实的道理教给我,像这把扳手,沉默却可靠,在我需要的时候,总能帮我解决难题。

现在我把这把旧扳手放在阳台的工具箱里,每次家里的水龙头漏水,或是家具的螺丝松了,我都会拿出它来。上次家里的衣柜门掉了,螺丝松得厉害,我拿出这把扳手,按照父亲教的方法,先把螺丝擦干净,再轻轻拧上去,果然很快就修好了。握着裹着胶布的手柄,掌心传来的熟悉触感,总让我想起父亲蹲在轮胎旁的样子,想起他教男友拧螺丝时的耐心,想起他说“没什么难的,慢慢来”时的温和。扳手还是那么沉,拿在手里很有分量,却总能给我力量,像父亲从未离开,还在我身边,陪着我,帮我解决生活里的每一个小难题。

前几天,邻居家的小孩自行车坏了,哭着来找我,我拿出父亲的工具箱,用这把旧扳手帮他修好了。小孩说了声“谢谢阿姨”,蹦蹦跳跳地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忽然想起父亲当年帮张大爷修自行车的样子。风从阳台吹进来,带着点春天的暖意,我摸了摸扳手,心里默念:“爸,我没让你失望,我也学会了用你的扳手,帮别人解决麻烦,也学会了像你一样,踏实、耐心地过日子。”阳光照在扳手上,金属部分闪着淡淡的光,像父亲的目光,温柔又坚定,一直陪着我,走过人生的每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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