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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从旧扳手到皮箱父亲撑起家的两种模样

回忆中的父亲

父亲的旧皮箱是在阁楼角落被发现的。那年我刚搬回老房子,台风过境后的周末,阁楼天窗漏下的雨水在地板积成浅滩,我踩着木梯上去清理,才在堆叠的旧棉被与泛黄的报纸堆后,摸到那只蒙着厚厚灰尘的棕色皮箱。皮革早已失去光泽,边角处裂着细密的纹路,像老人手背松弛的皮肤,提手处却被摩挲得异常光滑,是经年累月握在掌心留下的温度印记。

我蹲在阁楼的昏暗中,用袖口擦去皮箱表面的灰,金属搭扣上“上海制造”的字样隐约浮现。这是父亲年轻时跑供销带的箱子,我幼时总见他把叠得整齐的中山装、印着单位名称的搪瓷缸塞进里面,临走前会摸摸我的头说“等爸爸回来给你带大白兔”。可那时我只惦记着奶糖的甜,从没想过这只箱子里装着的,除了他的衣物,还有一家五口的生计重量。

打开搭扣时,金属摩擦发出“咔嗒”一声,像撞开了时光的闸门。箱子里没有贵重物件,只有一叠叠用麻绳捆着的账本、泛黄的书信,还有几件我几乎遗忘的旧物。最上面是一本硬壳笔记本,封皮印着“先进工作者”的烫金字样,边角卷得厉害,是父亲一九八七年获得的表彰。我翻开第一页,父亲的字迹扑面而来——他的字不像课本上的印刷体那样规整,笔画带着一股子韧劲,横画略斜,竖画却笔直,像他做人的性子,有变通的灵活,却从不在原则上弯腰。

笔记本里记的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全是日常的琐碎。三月十七日,给家里买煤,三毛钱一斤,共五十斤;五月二日,女儿说要吃红烧肉,下班绕去肉铺,买了半斤五花肉,一块二;七月九日,儿子的球鞋破了,带去修鞋摊,补了鞋底,五毛钱。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末尾还会用铅笔轻轻描一遍数字,像是怕自己忘了这几分几毛里藏着的家人需求。翻到中间几页,夹着一张被压得平整的糖纸,是大白兔奶糖的包装,糖纸边缘微微发脆,我指尖碰上去时,突然想起某个傍晚,父亲从皮箱里掏出这颗糖,剥开糖纸时,糖屑落在他的袖口,他却笑着说“快吃,别掉了”。

箱子底层压着一件深蓝色的旧毛衣,毛线已经起球,领口处有一块明显的补丁,是母亲当年用同色系的毛线补的。我把毛衣拎起来,布料轻得像一片云,却又沉得让人心头发紧。这件毛衣是父亲冬天常穿的,记得有一年雪下得特别大,父亲骑着自行车去郊区送货,回来时眉毛上结着冰碴,毛衣领口被雪水浸得湿透,可他从怀里掏出用棉袄裹着的烤红薯,还是热的。“给孩子们留的,”他对母亲说,声音带着冻出来的沙哑,却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为了赶在供销社关门前进货,在雪地里推着坏了的自行车走了三公里,毛衣湿了又冻硬,冻硬了又被体温焐化,可他始终把烤红薯揣在最贴近胸口的地方,怕凉了孩子们的念想。

整理书信时,一封没有信封的信从纸堆里滑出来,信纸是从工作手册上撕下来的,字迹比笔记本上的更潦草,还带着几处墨渍。信是写给老家的爷爷的,日期是一九九二年的冬天。“爹,今年收成还好吗?我寄了五十块钱,您买点过冬的煤。孩子们都好,丫头这次考试考了全班第三,小子也不调皮了,会帮他妈喂鸡了。我这边一切都好,供销社最近忙,等过了年我就回去看您。”我盯着“一切都好”这四个字,突然想起那年冬天父亲生了场重病,持续低烧了半个月,却始终瞒着家里,每天照样早起去上班,晚上回来还强撑着给我们辅导作业。母亲偷偷跟我说“你爸瘦了”,可我那时候只顾着抱怨作业多,从没注意过父亲眼底的疲惫,也没发现他咳嗽时会悄悄用手帕捂着嘴,怕我们听见担心。

阁楼的光线渐渐暗下来,窗外的天已经黑了,我抱着旧皮箱坐在地板上,指尖触碰到的每一件旧物,都像一根引线,牵出一连串被时光尘封的记忆。记得有一次我跟邻居家的孩子吵架,被人推倒在泥地里,哭着跑回家找父亲。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安慰我,而是让我自己站起来,说“哭解决不了问题,下次要学会保护自己”。我当时觉得委屈,躲在房间里哭了一下午,直到晚饭时,才发现父亲偷偷在我碗底埋了一个荷包蛋——那是家里当时最好的营养品,他自己从来舍不得吃。后来我长大了,遇到困难时总会想起父亲的话,也才明白,他不是不心疼,只是想让我学会在风雨里站稳脚跟,就像他自己,无论生活多难,从来没在我们面前抱怨过一句。

还有一次,父亲带我们去镇上赶集,我盯着一个布娃娃挪不动脚,那是百货商店里最漂亮的娃娃,粉色的裙子,会眨眼睛的塑料眼珠,标价五块钱。我知道家里条件不好,没敢跟父亲要,只是站在橱窗前看了又看。父亲当时没说什么,只是拉着我的手继续往前走,可赶集回来的路上,他突然拐进一家裁缝店,买了一块粉色的碎花布。晚上,我看见父亲坐在灯下,戴着老花镜,用母亲的针线盒缝东西,手指被针扎破了好几次,却还是一遍遍修改。三天后,他把一个手工缝的布娃娃放在我枕头边,娃娃的裙子是用那块碎花布做的,眼睛是用黑纽扣缝的,虽然没有商店里的精致,却是我这辈子收到过最好的礼物。后来我把这个布娃娃珍藏了很多年,直到搬家时不小心弄丢,为此我还哭了很久,父亲安慰我说“丢了没关系,爸爸再给你做一个”,可我知道,那时候他的眼睛已经不太好,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缝娃娃了。

皮箱里还有一本相册,封面是红色的塑料壳,已经开裂。我翻开相册,第一页就是父亲年轻时的照片,他穿着军装,站在部队的操场上,笑容明亮,眼神里满是意气风发。那是父亲十八岁参军时拍的,他总说那是他这辈子最骄傲的时光,虽然只当了三年兵,却学会了什么是责任。照片后面写着一行小字:“为人民服务,为家人奋斗。”我指尖抚过这行字,突然想起父亲晚年时,因为风湿,膝盖疼得厉害,却还是坚持每天早上起来打扫楼道,帮邻居拎菜篮子。有人劝他“您都这么大年纪了,别累着”,他却说“能帮一点是一点,做人不能忘了本分”。那时候我才明白,父亲的责任,从来不是挂在嘴边的口号,而是藏在日复一日的行动里,藏在对家人的牵挂里,藏在对陌生人的善意里。

天色彻底黑透了,我起身去开灯,阁楼的灯泡瓦数不高,昏黄的光线笼罩着旧皮箱里的物件,像给它们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我把账本、书信、毛衣一件件放回箱子里,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珍宝。突然,我在毛衣的口袋里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枚铜制的钥匙,上面刻着“302”的字样——这是父亲当年单位宿舍的钥匙,他退休后一直没舍得扔。我握着钥匙,指尖传来金属的凉意,却仿佛能感受到父亲当年握着它开门时的温度,能想象到他下班回家,掏出钥匙打开门,笑着喊“我回来了”的模样。

下楼时,母亲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织毛衣,看见我抱着旧皮箱,笑着说“这箱子你爸当年宝贝得很,说这是他跑供销时的‘老伙计’,后来搬家时非要带来,说留着给孩子们做个念想”。母亲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温柔的锤子,轻轻敲在我的心上。我坐在母亲身边,把皮箱放在腿上,跟她说起箱子里的物件,说起那些被我遗忘的往事。母亲听着,偶尔会补充几句“你爸当年为了给你买那本字典,省了三天的早饭钱”“你弟弟小时候发烧,你爸背着他走了五公里去医院,一路上都没歇过”。那些细碎的片段,像散落的珍珠,被我们一点点拾起,串联成一条闪闪发光的项链,挂在记忆的脖颈上。

那天晚上,我把旧皮箱放在卧室的衣柜旁边,睡前又打开看了一眼。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父亲的笔记本上,落在那枚铜钥匙上,落在那件起球的毛衣上。我突然明白,父亲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只是把自己的爱,藏在了这些旧物里,藏在了我们的记忆里,藏在了每一个平凡却温暖的日子里。就像那只旧皮箱,虽然皮革已经老化,却依然能装下我们对父亲的思念;就像父亲的字迹,虽然已经泛黄,却依然能让我们感受到他的温度;就像那些琐碎的往事,虽然已经过去多年,却依然能在某个瞬间,让我们笑着流泪,让我们知道,无论走多远,我们都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家,都有一个永远牵挂我们的父亲。

后来的日子里,我常常会打开旧皮箱,翻看里面的物件,每一次翻看,都会有新的发现,新的感动。有时候是在账本里发现一张父亲当年的工资条,上面的数字少得可怜,却支撑起了我们的童年;有时候是在书信里发现一片干枯的枫叶,不知道是父亲从哪里捡来的,却带着秋天的气息;有时候是在毛衣的补丁里发现一根母亲当年不小心留下的线头,粉色的,像一朵小小的花。这些细微的发现,像一个个小小的窗口,让我得以窥见父亲平凡却伟大的一生,得以更深刻地理解他的爱,他的责任,他的坚持。

有一次,我的女儿翻我的旧物,看到了那只皮箱,好奇地问“妈妈,这是谁的箱子呀?”我抱着她,指着箱子里的笔记本说“这是外公的箱子,外公是一个很爱家人、很勇敢、很善良的人”。我给她讲父亲当年跑供销的故事,讲父亲缝布娃娃的故事,讲父亲帮邻居的故事。女儿听得很认真,小手指着父亲的照片说“外公真帅”。那一刻,我突然觉得,父亲的爱,不仅滋养了我们这一代人,还会通过这些旧物,通过这些故事,传递给下一代,传递给更远的未来。

阁楼的天窗已经修好了,再也不会漏雨,旧皮箱安安静静地立在衣柜旁边,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守护着我们的记忆,守护着父亲的爱。有时候我会想,如果父亲还在,看到我们现在的生活,看到他的孙女,一定会很开心吧。他或许会笑着说“丫头,你现在过得好,我就放心了”,或许会像从前一样,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递给我的女儿,或许会坐在沙发上,听我们说起那些往事,偶尔补充一句“那时候啊,日子虽然苦,但是心里甜”。

日子一天天过去,旧皮箱里的物件依然安静地躺在那里,账本的纸页越来越黄,毛衣的毛线越来越松,钥匙的铜锈越来越多,可它们承载的记忆,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温暖。因为我知道,那些记忆里的父亲,那个穿着中山装、背着旧皮箱、笑着给我们塞奶糖的父亲,那个在灯下缝布娃娃、在雪地里推自行车、在楼道里帮邻居的父亲,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永远是我们生命中最温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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