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这束光熄灭
安迷修第一次见到雷狮,是在夏末的暴雨里。
他抱着一摞刚收来的作业本,在教学楼门口被骤雨截住。雨点砸在铁皮雨棚上噼啪作响,混着远处操场的喧嚣,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泡进水里。正发愁时,一把黑色的伞突然罩在他头顶,伞骨上还挂着水珠,顺着边缘滴下来,在他白色的帆布鞋尖溅开细小的水花。
“喂,书呆子,”伞后的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痞气,“抱着作业本殉情啊?”
安迷修抬头,撞进一双亮得惊人的紫眸里。少年穿着件黑色连帽衫,帽子没戴,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额角,嘴角勾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是隔壁班那个总被政教处点名的雷狮,听说他骑着辆改装过的摩托车,总在放学时在校门口的梧桐树下抽烟。
“谢、谢谢。”安迷修有点局促,把作业本往怀里又搂了搂,“我住教职工宿舍,就在后面那条巷子里。”
雷狮挑了挑眉,没说话,只是把伞往他这边倾斜了大半。两人并肩走进雨幕,伞下的空间很小,安迷修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汽油味,混着雨水的潮气,意外地不难闻。他悄悄往旁边挪了挪,肩膀还是不小心碰到了雷狮的胳膊,对方的校服外套是湿的,凉得像块冰。
“你叫安迷修?”雷狮忽然开口,眼睛看着前方被雨水冲刷的路面。
“嗯。”安迷修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上次月考,你名字写在红榜上最上面,”雷狮嗤笑一声,“老师天天念叨,想不记住都难。”
安迷修的脸有点发烫。他知道雷狮的名字,不止因为对方是学校的“名人”,还因为某次体育课自由活动,他看到雷狮把欺负低年级学生的几个男生堵在器材室,动作利落得像头蓄势待发的豹,却在转身时,轻轻帮那个吓哭的小男孩擦掉了眼泪。
巷口的积水漫过脚踝,雷狮突然停下脚步,弯腰捡起块石子,往积水里一扔,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安迷修的裤脚。“到了。”他指了指前面那栋爬满爬山虎的旧楼,“上去吧,别感冒了。”
安迷修抱着作业本站在屋檐下,看着雷狮转身走进雨里。黑色的伞在雨幕里越来越小,最后拐进街角,不见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脚,湿冷的布料贴着皮肤,心里却莫名有点暖。
那天晚上,安迷修在日记本上画了把黑色的伞,旁边写着:雨很大,伞很破,但好像……还不错。
再见面是在两周后的晚自习。安迷修被数学题困住,笔尖在草稿纸上划了又划,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突然有只手从旁边伸过来,一把抽走了他的练习册。
“这么简单都不会?”雷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点戏谑。
安迷修吓了一跳,转头看见雷狮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他旁边的空位上,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笔,正翻着他的练习册。“你怎么在这?”
“逃课呗。”雷狮头也没抬,从兜里摸出支笔,在他的草稿纸上写了几个公式,“辅助线画错了,笨蛋。”
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很轻,安迷修却看得很认真。雷狮的字和他的人一样,张扬得带着点不羁,却意外地工整。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握着笔的姿势有点随意,拇指上还贴着块创可贴,像是被什么东西划破的。
“这里,”雷狮用笔尖点了点那个错误的辅助线,“从顶点引垂线,把三角形分成两个直角三角形,不就简单了?”
安迷修恍然大悟,刚想说谢谢,就见雷狮把笔一扔,站起身往门口走。“喂,”他下意识喊住对方,“你的创可贴……”
雷狮回头,挑了挑眉:“打架蹭的,死不了。”说完推门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安迷修看着草稿纸上那几个公式,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把那页纸小心地撕下来,夹进了数学书里。
从那以后,雷狮总在晚自习时溜到安迷修旁边的空位。有时是睡觉,头枕着胳膊,呼吸均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有时是抢安迷修的零食,边吃边嘲笑他“像只储备粮食的仓鼠”;更多的时候,是在他被难题困住时,潦草地写下解题思路,然后不等他道谢就转身离开。
安迷修渐渐习惯了身边的空位有人。他会在早上带两份早餐,一份放在自己桌洞里,另一份悄悄塞进雷狮的抽屉;会在雷狮趴在桌上睡觉时,帮他挡住窗外刺眼的阳光;会在对方又一次逃课被老师点名时,心里悄悄捏把汗。
秋末的一个傍晚,安迷修值日,锁教室门时发现雷狮的外套落在了椅背上。深灰色的校服,袖口磨得起了毛,口袋里鼓鼓囊囊的。他犹豫了一下,把外套叠好抱在怀里,往校门口走——他知道雷狮大概率在梧桐树下。
果然,远远就看见那棵老梧桐下停着辆黑色摩托车,雷狮靠在车身上抽烟,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安迷修走过去,把外套递给他:“你的东西忘拿了。”
雷狮掐灭烟,接过外套,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安迷修的手背,像有电流窜过。“谢了。”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个用红绳系着的小玩意儿,塞进安迷修手里,“这个,谢礼。”
是枚用海贝壳磨成的星星,边缘被打磨得很光滑,在夕阳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安迷修攥着那枚贝壳星星,指尖都在发烫。“这是……”
“上次跑船捡的,”雷狮挠了挠头,难得有点不自在,“看着挺傻的,扔了又可惜。”
安迷修把贝壳星星小心地放进校服口袋,指尖能感受到那点微凉的温度。“我很喜欢,谢谢。”
雷狮笑了,露出那颗标志性的小虎牙:“喜欢就好。走了。”他跨上摩托车,引擎轰鸣着发动,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路的尽头。
安迷修站在原地,摸了摸口袋里的贝壳星星,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晚风吹过,梧桐叶沙沙作响,他忽然觉得,这个秋天好像没那么冷了。
冬天来得猝不及防。第一场雪落下时,安迷修正在图书馆刷题,雷狮突然从外面冲进来,头发上还沾着雪花,把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塞进他手里。
“刚出炉的,烫死我了。”雷狮搓着被烫红的手指,哈着白气。
烤红薯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暖乎乎的温度顺着掌心蔓延到全身。安迷修剥开焦黑的外皮,递了一半给雷狮:“你也吃。”
雷狮没接,只是看着他:“你吃吧,我不饿。”
两人并肩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整个世界都染成了白色。安迷修小口吃着烤红薯,甜糯的口感在舌尖化开,他偷偷看了眼雷狮,对方正望着窗外的雪发呆,侧脸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雷狮,”安迷修忽然开口,“你为什么总逃课啊?”
雷狮转过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教室里太闷,不如外面自在。”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哥在码头开了家修理厂,我去帮忙,能挣点钱。”
安迷修没再问。他知道雷狮家里的情况不太好,父母走得早,跟着哥哥雷蛰生活,听说雷蛰身体不好,家里的重担几乎都压在雷狮身上。
那天晚上,安迷修做了个梦。梦里他和雷狮坐在摩托车上,穿过漫天飞雪,风里全是烤红薯的甜香。雷狮的声音在耳边响:“安迷修,等我攒够了钱,就带你去看海。”
醒来时,窗外的雪已经停了,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银辉。安迷修摸了摸枕头下的贝壳星星,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清醒——原来那不是梦,是他心里藏着的期待。
开春后,学校组织春游,去郊外的湿地公园。安迷修晕车,一路上脸色苍白,胃里翻江倒海。雷狮不知从哪摸出颗薄荷糖,塞进他嘴里:“含着,能好点。”
薄荷的清凉在舌尖散开,果然舒服了些。安迷修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忽然觉得头晕好像没那么严重了。
到了湿地公园,大家三三两两地散开活动。雷狮拉着安迷修往湖边跑,春风吹起他的衣角,像只展翅的鸟。“你看,”他指着湖面上游过的一群白鹅,“像不像你画的那些蠢鸭子?”
安迷修的脸有点红。他喜欢画画,尤其是画动物,雷狮上次翻他的画本时,嘲笑他画的鸭子像“营养不良的天鹅”。
两人坐在湖边的草地上,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雷狮从背包里掏出个面包,掰了一半给安迷修,自己则把另一半撕成小块,扔给水里的白鹅。“安迷修,”他忽然开口,“毕业后,我可能要跟我哥去南方。”
安迷修咬面包的动作顿了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去南方?”
“嗯,”雷狮看着水面,声音很轻,“那边码头多,活儿好找。我哥说,去了就能稳定下来。”
安迷修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面包。面包有点干,噎得他喉咙发疼。他知道雷狮迟早要走,可当这句话真的从对方嘴里说出来时,心里还是忍不住泛酸。
“那……还回来吗?”他小声问,声音有点发颤。
雷狮转过头,看着他,眼神很认真:“不知道。也许吧。”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样东西,递给安迷修,“这个给你。”
是一张照片,用透明胶带粘在硬纸板上,边角有点磨损。照片上是片蔚蓝的海,海面上泊着几艘白色的帆船,天空蓝得像块透明的玻璃。“这是我哥上次去南方拍的,”雷狮的声音有点涩,“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去看海。要是……要是我忘了,你就拿着这张照片,自己去看看。”
安迷修接过照片,指尖摸着粗糙的纸板,眼眶突然有点发热。“我不自己去,”他看着雷狮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等你回来,带我去。”
雷狮笑了,笑得有点傻,眼角却好像有点红。“好,”他说,“等我回来。”
春风拂过湖面,吹起层层涟漪,也吹乱了两人的头发。安迷修把照片小心地放进钱包里,和那枚贝壳星星放在一起。他想,不管要等多久,他都会等下去。
高考结束那天,安迷修考上了本地的重点大学,雷狮却没参加考试。安迷修去码头找他,在修理厂的角落里看到了雷狮——他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正在修理一辆摩托车,额头上全是汗。
“雷狮!”安迷修喊他。
雷狮回过头,看到是他,笑了笑,随手抹了把汗,脸上蹭出一道黑印。“考上了?”
“嗯,”安迷修走到他身边,“你怎么不参加考试?”
“考那玩意儿干嘛,”雷狮低下头继续拧螺丝,“我哥的修理厂缺人,我在这挺好的。”
安迷修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他知道雷狮不是不想考,是不能考。家里的重担,哥哥的身体,都不允许他像其他同龄人一样,去追逐所谓的梦想。
“什么时候走?”安迷修问。
“下周。”雷狮的声音有点闷,“我哥已经联系好那边的活儿了。”
安迷修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帮他递工具。夕阳的余晖透过修理厂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汗水的味道,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临走时,雷狮把那辆刚修好的摩托车推了出来,拍了拍后座:“上来,带你兜兜风。”
安迷修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上去。摩托车发动起来,带着他穿过熟悉的街道,晚风吹起他的头发,也吹散了他心里的不安。雷狮的后背很宽,隔着沾满油污的工装,安迷修能感受到他沉稳的心跳。
在学校门口的梧桐树下,摩托车停了下来。雷狮转过头,看着安迷修,眼神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安迷修,”他说,“照顾好自己。”
安迷修点点头,喉咙哽得说不出话。他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盒子,递给雷狮:“这个,给你。”
是他亲手做的骑士模型,用硬纸板和铁丝拼的,有点粗糙,却很用心。“我……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安迷修的脸有点红,“就是觉得,你像个骑士,很厉害。”
雷狮接过模型,手指轻轻摩挲着,眼眶突然红了。“笨蛋,”他骂了一句,声音却很轻,“等我回来。”
说完,他跨上摩托车,引擎轰鸣着消失在夜色里。安迷修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雷狮走后的第一个月,寄来了一封信。信很短,说他在那边挺好的,码头的风很大,海鲜很新鲜,还附了张照片——他站在一艘货轮前,比了个鬼脸,背景里的海蓝得晃眼。
安迷修把信和照片小心地收好,回信告诉雷狮,他开始大学生活了,宿舍的室友很好,课程有点难,但他会努力的。他没说的是,他每天都会去学校门口的梧桐树下站一会儿,总觉得雷狮会像以前一样,突然骑着摩托车出现在那里。
第二个月,雷狮又寄来了信,说他学会了游泳,还说那边的夜市很热闹,有很多他没吃过的小吃。安迷修回信时,画了张宿舍窗外的梧桐树,说叶子开始黄了,秋天到了。
第三个月,第四个月……雷狮的信越来越少,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安迷修的信却从未间断,他会告诉雷狮学校的趣事,会说自己画了新的画,会问他那边的海是不是还那么蓝。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安迷修收到了雷狮的最后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安迷修,忘了我吧。”没有照片,没有署名,字迹潦草得像是在发抖。
安迷修拿着信,蹲在宿舍楼下的梧桐树下,哭了很久。他不明白,为什么说好的等他回来,突然就变成了让他忘记。他一遍遍地看那封信,直到把信纸都揉皱了,也想不通哪里出了错。
后来,安迷修再也没有收到过雷狮的信。他去码头问过雷蛰,雷蛰只是摇着头说:“他不会回来了,你别等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安迷修大学毕业,找了份设计的工作,住在离学校不远的出租屋里。他还是喜欢画画,画得最多的是海,是码头,是骑着摩托车的少年。他把那枚贝壳星星和那张海的照片放在书桌最显眼的地方,每天都会看一眼。
偶尔,他会去学校门口的梧桐树下坐一会儿,看着来往的学生,仿佛还能看到那个穿着黑色连帽衫的少年,靠在摩托车上,对他笑得张扬。
又是一个夏末,暴雨倾盆。安迷修加班到很晚,走出公司大楼时,被雨截住了。他站在屋檐下,看着雨幕发呆,忽然有把黑色的伞罩在了他头顶。
“先生,需要送你一程吗?”出租车司机的声音响起。
安迷修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
司机开车走了,安迷修独自站在雨中,任凭雨水打湿他的衣服。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雨天,也是这样大的雨,也是这样一把黑色的伞,也是那个让他牵挂了很多年的人。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枚贝壳星星,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许多。雨还在下,像是永远不会停。安迷修忽然笑了,笑得有点涩。
雷狮,你说过要带我去看海的。
你说过,等你回来。
我等了很久,你怎么还不回来?
雨水中,安迷修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单。他不知道的是,在南方的某个码头,一个穿着工装的男人,正拿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抱着作业本的少年,站在雨中,笑得干净。男人的眼眶红了,雨水混着泪水,从他的脸颊滑落。
照片的背面,写着一行小字:天若有情,等我回来。
只是,有些承诺,终究抵不过岁月的洪流,消散在了风里。而那份藏在心底的喜欢,却像风一样无形的陪伴。